“对于一个青年人来说,恐怕只有恋爱可以跟这件事媲美了。”
这是40多年前,一位年轻读者在寄给商务印书馆编辑的信中写下的肺腑之言。
“这件事”,指的是一套丛书的出版。
1981年,一批“小白本”——《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后称“汉译名著”)横空出世,像一簇簇蒲公英种子,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飘向大江南北。
到1982年2月,商务印书馆在人民大会堂举办建馆85周年纪念会时,丛书第一辑50种69册已全部出齐。
黑格尔的《美学》、罗素的《西方哲学史》、达尔文的《进化论》……这些在人类文明长河中闪耀独特华彩的经典著作,以最朴素的模样出现在中国读者面前。
图为“汉译名著”120年纪念版的“彩虹墙”。(商务印书馆供图)
素白封面一角印着烫金的蒲公英灯标志,橙、绿、黄、蓝、赭5种颜色的书脊,区分出不同学科的分类,也在书架上筑起一面面“彩虹墙”,成为几代中国学人记忆中共有的风景。
时任商务印书馆总经理兼总编辑陈原在发刊词中不无豪迈地写道:“通过这些著作,人们有可能接触到迄今为止人类已经达到过的精神世界……这套丛书的出版说得大一些,标志着一个时代的开端。”
而这,也是一个出版传奇的开端。
蒲公英种子随风播撒,1996年“汉译名著”出齐300种,2011年500种,2017年700种,到2024年出版至1000种……
攀升的数字背后,是中国人对世界从未停歇的求索,和一个古老民族在开放包容中重构精神坐标的努力。
2025年,作为中国现代出版史上规模最大也极为重要的学术翻译工程,“汉译名著”正式迈向第二个“1000种”。
站在新起点上,人们难免要回顾过往,也难免好奇,当第1001颗种子启程,它还能否找到属于这个时代的土壤?
在信息爆炸、短视频主导注意力的时代,这套丛书还能找到它的读者吗?经典又还能否影响普通人的生活?
上世纪八十年代,商务印书馆门市部前排起的购书长队。(商务印书馆供图)
前 奏

尽管“汉译名著”正式推出于1981年,其出版渊源却能追溯到晚清。彼时,被后世誉为“中国出版第一人”的张元济,怀着“以扶助教育为己任”的热忱,出任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开始有计划地引介国外学术著作。
“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外诸境,历历如在几下……”
1905年,严复译《天演论》由商务印书馆首次出版铅印本,到1921年,重印20次,成为轰动一时的“名著”。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思想,给睁眼看世界、求索救亡图存之道的国人带来巨大冲击。许多人甚至因此改名。有人改叫陈竞存,有人改叫杨天择,一个胡姓少年改名为“适”,字“适之”,在之后的新文化运动中成为旗手。
20多年后,王云五主持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时,留意到新学书籍“虽零零星星间有出版,却鲜系统”,于是“广延专家,选世界名著多种而汉译之”,在1929年推出颇具影响的西学译丛《汉译世界名著丛书》。
图为1929年开始出版的《汉译世界名著丛书》。(商务印书馆供图)
今天,“汉译世界学术名著”这一丛书名便是由此沿袭而来,以示对先行者的继承与发扬。
这场跨越世纪的译事接力从未中断。
1962年,商务印书馆总经理兼总编辑陈翰伯背着自己的铺盖住进北大“蹲点”。他密集走访了哲、经、政、法、史、中文、地理各系共21位学者,记录下40页笔记。
那些年,为探讨外国学术名著出版的选题、寻找合适的翻译人选,陈翰伯遍访各地学者。在他的主持下,从1958年到1966年,商务印书馆以惊人的魄力持续翻译出版了近400种外国哲学、社会科学名著,又储存下大量译稿,成为后来“汉译名著”的选题“水库”。
陈原曾回忆,在“汉译名著”推出前夕,1980年,他去医院探望住院的陈翰伯,两人多次商议“如何加速翻译出版世界名著,如何能将张元济、严复、林纾以及所有文化先驱的著译传播人间”。
这是百年译事背后的精神图谱。不同时代的出版人,以相似的热忱、担当和文化自觉,回应时代所需,搭建贯通古今东西的学术津梁。
正是因为有这些前奏,改革开放之初,当陈原在商务印书馆组织翻译出版工作时,“汉译名著”方能如他形容得那般,“霹雳一声”“像变魔术一样”,亮相于读者眼前。
当第一辑“小白本”被送到商务印书馆琉璃厂门市部时,求知热情久经压抑的人群挤破了柜台。
那个将丛书出版与“恋爱”作比的读者不会料到,他信中的形容会成为时代精神的注脚。
上世纪八十年代,读者在选购阅读“汉译名著”。(商务印书馆供图)
传 承

在纪念“汉译名著”出版至1000种之际,常有人提到这样一句话:“汉译名著”是一套没有主编,也没有编委会的丛书。
这句话有怎样的深意?
商务印书馆副总编辑李霞说:“这意味着它不是几个人一段时间的功绩,而是一代又一代人集体的传承。”
少有丛书能持续出版几十年,但“汉译名著”最初便有此预期。其规模之巨、持续之久,决定了它不可能由几个人主持,也不可能由一代人完成。
在过去40余年里,这套丛书历经几代编者、学人之手,但始终保持着一脉相承的气质,其背后是一套严格又饱含匠心的程序与“道统”。
1984年冬,商务印书馆召开专家座谈会。102名专家学者齐聚一堂,就“汉译名著”的选书标准达成共识:“凡在世界学术史上有反响、有定评,是某一学科里程碑式的作品,即可视为名著。它们的作者应是一个时代、一个民族、一个阶级、一种思潮的先驱者、代表者,积累了那个时代文明的精华。”
“汉译名著”没有主编和编委会,所收书目须经专家论证等做法也自此确立,延续至今。
读者们或许并不知晓,每本“汉译名著”的诞生都历经层层“严选”——
译著须先以单行本或其他译丛的形式出版,经数年时间考验,获得社会和学界好评,才有资格入选“汉译名著”的选题“水库”。
每隔几年,规划新一辑“汉译名著”时,编辑要进行书情调研,召开选题规划会,听取学术界的意见,从“水库”中筛出100种备选书目,随后,召开学术论证会,邀请各学科学者为这些书评级。最终,约半数书目可以入选新一辑丛书。
遴选的主要原则只有两个:一是备选著作是否符合“名著”的标准,二是其翻译质量是否过硬。
早在丛书第一辑发刊词中,陈原就郑重写道:“这套书的选录是严谨的,原著是有代表性的,译文是认真的(其中有迄今为止最好的译本……是代表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翻译水平的)。”
这是“汉译名著”坚守至今的传统。
在坚守的一端,是几代学人一往情深、倾尽心血的付出。
左:李稼年译蒙森著《罗马史》手稿,右:何兆武译康德著《论优美感和崇高感》誊写稿(新华每日电讯记者王京雪 摄)
“汉译名著”的译者多为相应领域学者,兼具专业学术背景和高水准的语言能力,其中不乏朱光潜、贺麟、费孝通、何兆武、厉以宁等学界名宿,还有更多学界之外少为人知的学者,怀揣同样的担当与赤诚,责无旁贷地投身于这项事业。
李霞曾为了解“汉译名著”的历史查阅资料、请教馆里的老编辑,听过许多动人往事。
1980年,83岁的美学家朱光潜决心翻译18世纪启蒙运动著名学者维柯的代表作《新科学》,历时数年,译稿完成。1986年,在临终的前几天,老人神志稍有清醒,就挣扎着往楼上书房爬。被家人劝阻时,他嗫嚅着说,想赶在死前把译稿的注释部分做完。
历史学家戚国淦90多岁仍热心参与“汉译名著”的选题规划,帮忙审校译稿,撰写多篇序言,自言是这座“世界精神公园”忠诚的“义务灌园叟”。新中国成立之初,他旁听老一辈师长论史,谈及名著翻译,老师们感叹时不我与,嘱咐他多做一些,“这种期许,使我毕生难忘。”
一批译者年事渐高,新一批译者便向前接力,薪尽火传,像履行一个古老的密约。有些师门,上下几代都是“汉译名著”的译者。
李霞说,在稿费微薄、学术翻译不算学术成果的今天,仍有不少青年学者愿意参与名著翻译工作。“大家认为这是值得做的事情,在这一点上,我们互相高度认同。”
坚守的另一端,是丛书编辑们日复一日、严谨细致的劳作。
商务印书馆向来有给新编辑安排导师的传统。2002年,李霞取得北大人类学博士学位,来到馆里工作,被分配到哲学和政法学术背景的两位编审导师手下,他们手把手地带着她掌握编辑这门手艺。
“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问导师,我们去问的时候,他们都很高兴。我能感觉到老编辑身上有种责任感,想把自己知道的全部传给年轻人,就这样一代代传下去。”李霞说。
她至今清晰地记得,20多年前,导师徐奕春跟她一再叮嘱,编辑要始终想着读者、方便读者。为了索引按中文音序还是按外文音序排序更方便,他们在办公室里据理力争、互不相让,逗得路过的同事哈哈大笑。
后来,李霞自己也会跟年轻编辑们一遍遍强调,做编辑,心里必须时刻装着读者。
负责牵头“汉译名著”编辑工作的商务印书馆学术编辑中心主任李婷婷记得,编辑傅雷的译作《艺术哲学》时,因为年代久远,书中一些人名的译法有别于当下通用译法。
李霞带着编辑们反复探讨,决定在书后增加人名对应表,列出书中人物的外文原名、傅雷的译名和当代通行译名,既保留了傅雷译本的原汁原味,又便于读者阅读。
李婷婷回忆,书里人名众多,为这个表,编辑花了一两个月做笨功夫。“但从读者角度来权衡一件事情做不做、怎么做,这对我的编辑生涯是一个很大的启发。”
图为译者和编辑讨论译文时的往来信息。(新华每日电讯记者王京雪 摄)
“汉译名著”的编辑以专业性著称。学术编辑按人文社科的不同学科专业方向招聘。译稿到了馆里,会安排给相应专业出身的编辑负责。编辑自身必须有翻译能力,编校译稿要对照原文核对。
经过几十年积累,“汉译名著”从注释、文献等体例规范,到学术著作的翻译规范,形成了一套标准做法,如同标杆,推动了中国学术规范的确立。
编辑这套丛书,了解它的历史,一位资深编审深深感叹:“我们这个民族,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有一股清流,都有一群人在埋头做事。”
站在“1000种”的里程碑前回望,所谓专业,所谓经典,所谓传奇,是一代代学者与编辑用各自的方式坚守接续,合力写就的一部集体传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