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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 《两地书》第一集 北京 第二集 厦门~广州 二O至四十九 鲁迅与许广平的通信集

   日期:2024-09-20     移动:http://oml01z.riyuangf.com/quote/25052.html

目录

序言

第一集 北京(1925年3月至7月) 一至三十五

第二集 厦门~广州(1926年9月至1927年1月) 三十六至一百一十三

第三集 北平~上海(1929年5月至6月) 一百一十四至一百三十五



◎ 二○

鲁迅师:

收到五三,五八的信和第三期《莽原》,现在才作复,然而这几日中,已发生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事,在寂闷的空气中,添一点火花的声响。

在积薪之下抛一根洋火,自然免不了燃烧。五七那天,章宅的事情〔1〕,和我校的可算是遥遥相对〔2〕。同在这种“整顿学风”之下,生命的牺牲,学业的抛荒,诚然是无可再小的小事。这算什么呢!这总是高压时代所必有的结果。

教育当局也太可笑了。种种新奇的部令,激出章宅的一打,死的死了,被捕的捕去了,失踪的失踪了,怕事的赶快躲掉了,迎合意旨以压迫学生为然的欢欣鼓舞起来了!今日(五九)学校牌示开除六人,我自然是早在意中的。当五七那天,在礼堂上,杨氏呼唤警察的时候,我心里想,如果捕了去,那是为大众请命而被罪,而个人始终未尝为威屈,利诱,我的血性还能保持刚生下来的态度,这是我有面目见师长亲友,而师长亲友所当为我欣喜的。这种一纸空文的牌示,一校的学籍开除,愈使我领悟到遍地都是漆黑的染缸,打破的运动之愈不可缓了。现在教育部重要人员处和本校都接连开了火,也许从此焚烧起来,也许消防队的力量大,能够扑灭。但是把戏总是有的,无论成与败。

《莽原》上,非心出来了。这个假名,在先前似乎还以为有点意思,〔3〕然而现在时代已经不同,在“心”字排行的文学家〔4〕旗帜之下,我配不上滥竽,而且着实有冒充或时髦之惧。前回既说任凭先生“随便写下一个”,那当然是默认的,以后呢,也许又要改换。这种意志薄弱,易于动摇的态度,真也可笑罢。

《莽原》虽则颇有勃勃的生气,但仍然不十分激烈深透——尤其是第二期,似更稳重。浅显则味道不觉得隽永,含蓄则观众不易于了解领略。一种刊物要能够适合各种人物的口味,真真是不容易。

因征稿而“感激涕零”,更加上“不胜……之至”,哈哈,原来老爷们的涕泗滂沱较小姐们的“潸然泪下”更甚万倍的。既承认“即有此泪,也就是不进化”,“……哭……则一切无用”了,为什么又要“涕零”呢?难道“涕零”是伤风之一种,与“泪”,“哭”无关的么?先生,我真不解。

“胡子之长”即应该“哀之”么?这与杀人不眨眼的精神相背谬。是敬老,抑怜老呢?我有一点毛病,就是最怕听半截话,怪闷气的。所以仍希望听听“更长更明白的骂几句”,请不要“顾忌”,给我喝一杯冰结凌罢!

小鬼许广平。五,九,晚。

==注释==

〔1〕章宅的事情:指北京学生到章士钊住宅示威事。一九二五年五月七日北京各校学生为纪念国耻和追悼孙中山,拟在天安门举行集会。但事前北洋政府教育部已训令各校不得放假,当日上午警察厅又派遣巡警分赴各校前后门戒备,禁止学生外出。因此各校学生或行至校门即为巡警拦阻,或在天安门一带被武装警察与保安队马队殴打,多人受伤。午后被迫改在神武门开会,会后结队赴魏家胡同教育总长章士钊住宅,质问压迫学生爱国运动的理由,又与巡警冲突,被捕十八人。

〔2〕指一九二五年五月七日的女师大事件。五月七日,杨荫榆布置了一个讲演会,请校外名人讲演,想借此巩固她的校长地位;同时又有这样的阴谋:若学生有反对举动,则以国耻纪念日不守秩序的罪名给以惩罚。当日上午讲演会举行时,杨登台为主席,遭到学生反对。学生自治会职员劝其退席,杨拍案大怒,连呼“叫警察来”。学生坚持甚久,杨乃退席。下午,她便在西安饭店召集若干教员宴饮,阴谋迫害学生。五月九日,即假借女师大评议会名义,开除学生自治会成员蒲振声、张平江、郑德音、刘和珍、许广平、姜伯谛六人。

〔3〕关于“非心”的意思,据原信:非心二字,“合起来成一个悲字。分开来成‘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的一句成语。”许广平曾以此笔名,在《莽原》周刊第三期(一九二五年五月八日)发表杂感《乱七八糟》(三则)。

〔4〕“心”字辈的文学家:指托名琴心的欧阳兰等人。

◎ 二一

鲁迅师:

满腹的怀疑,早已无从诉起;读了《编完写起》〔1〕,不觉引起了要说的几句话,在忙里偷闲中写出来。不知吾师将“感激涕零”而阅之否?

群众是浮躁,急不及待的。忍耐不过,众寡不敌,自难免日久变生,越发不可收拾。而且孤立无助,简单头脑的学生,的确敌不过金钱运动,背有靠山的“凶兽样的羊”〔2〕。六人的出校是不足惜的,其如学校前途何?!

这一回给我的教训,就是群众之不足恃,聪明人之太多,而公理之终不敌强权,“锲而不舍”的秘诀却为“凶兽样的羊”所宝用。

牺牲不是任何人所能劝的。放着“凶兽样的羊”而不驱逐,血气之伦,谁能堪此。

然而果真驱逐了么?恐还只有无益的牺牲罢!

可诅咒的自身!

可诅咒的万恶的环境!

小鬼许广平。十七,五。

==注释==

〔1〕《编完写起》:原载《莽原》周刊第四期(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五日)。后来鲁迅将第一、二部分改题《导师》,第四部分改题《长城》,收入《华盖集》;第三部分仍以原题收入《集外集》。

〔2〕“凶兽样的羊”:《华盖集·忽然想到(七)》中的话。

◎ 二二

广平兄:两信均收到,一信中并有稿子,自然照例“感激涕零”而阅之。小鬼“最怕听半截话”,而我偏有爱说半截话的毛病,真是无可奈何。本来想做一篇详明的“朱老夫子论”呈政,而心绪太乱;又没有工夫。简捷地说一句罢,就是:他历来所走的都是最稳的路,不做一点小小冒险事,所以他偶然的话倒是不负责任的,待到别人因此而被祸,他不作声了。

群众不过如此,由来久矣,将来恐怕也不过如此。公理也和事之成败无关。但是,女师大的教员也太可怜了,只见暗中活动之鬼,而竟没有站出来说话的人。我近来对于■先生〔1〕之赴西山,也有些怀疑了,但也许真真恰巧,疑之者倒是我自己的神经过敏。

我现在愈加相信说话和弄笔的都是不中用的人,无论你说话如何有理,文章如何动人,都是空的。他们即使怎样无理,事实上却着着得胜。然而,世界岂真不过如此而已么?我要反抗,试他一试。

提起牺牲,就使我记起前两三年被北大开除的冯省三〔2〕。他是闹讲义风潮之一人,后来讲义费撤消了,却没有一个同学再提起他。我那时曾在《晨报副刊》上做过一则杂感〔3〕,意思是:牺牲为群众祈福,祀了神道之后,群众就分了他的肉,散胙。

听说学校当局有打电报给学生家属之类的举动,我以为这些手段太毒了。教员之类该有一番宣言,说明事件的真相,几个人也可以的。如果没有一个人肯负这一点责任(署名),那么,即使校长竟去,学籍也恢复了,也不如走罢。全校没有人了,还有什么可学?

鲁迅。五月十八日。

==注释==

〔1〕■先生:原信作黎先生,指黎锦熙(1889—1978),湖南湘潭人,语言学家。当时任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国文系代理主任。

〔2〕冯省三:山东平原人,北京大学预科法文班学生。一九二二年十月北京大学部分学生反对学校征收讲义费风潮中被开除学籍。

〔3〕一则杂感:指《即小见大》,后收入《热风》。

◎ 二三

鲁迅师:

五月十九日发的信早已读过,因为遇见时已经知道收到,所以一直搁到如今,才又整理起这枝笔来说几句话。

今日(廿七)见报上发表的宣言〔1〕,知道已有“站出来说话的人”了,而且是七个之多。在力竭声嘶时,可以算是添了军火,加增气力。但是战线愈加扩充了——《晨报》是这样观察的——来日方长,诚恐热心的师长,又多一件麻烦,思之一喜一惧。

今日第七时上形义学〔2〕,在沈兼士〔3〕先生的点名册上发见我已被墨刑〔4〕(姓名上涂了墨),当时同学多抱不平,但不少杨党的小姐,见之似乎十分惬意。三年间的同学感情,是可以一笔勾消的,翻脸便不相识,何堪提起!有值周生二人往诘薛,薛答以奉校长办公室交来条子。办公室久已封锁,此纸何来,不问而知是偏安的谕旨,从太平湖饭店颁下的。盖以婆婆自居之杨氏,总不甘心几个学生尚居校中,必欲使两败俱伤而后快,恐怕日内因此或有一种波动也。

读吾师“世界岂真不过如此而已么?……”的几句,使血性易于起伏的青年如小鬼者,顿时在冰冷的煤炉里加上煤炭,红红的燃烧起来。然而这句话是为对小鬼而说的么?恐怕自身也当同样的设想罢。但从别方面,则总接触些什么恐怕“我自己看不见了”,“寿终正寝”等等怀念走到尽头的话。小鬼实在不高兴听这类话。据自己的经验说起来,当我幼小时,我的三十岁的哥哥死去的时候,凡在街上见了同等年龄的人们,我就憎恨他,为什么他不死去,偏偏死了我的哥哥。及至将近六旬的慈父见背的时候,我在街上又加添了我的阿父偏偏死去,而白须白发的人们却只管活在街头乞食的憎恨。此外,则凡有死的与我有关的,同时我就憎恨所有与我无关的活着的人。我因他们的死去,深感到死了的寂寞,一切一切,俱付之无何有之乡〔5〕。进女师大的第一年,我也曾因猩红热几乎死去。但这自身的危险,和死的空虚,却驱策形成了一部分的意见,就是:无论老幼,儿时都可以遇到可死的机会,但在尚未遇到之时,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将我自身当作一件废物,可以利用时尽管利用它一下子。这何必计及看见看不见,正寝非正寝呢?如其计及之,则治本之法,我以为当照医生所说:1,戒多饮酒;2,请少吸烟。

我希望《莽原》多出点慷慨激昂,阅之令人浮一大白〔6〕的文字,近来似乎有点穿棉鞋戴厚眼镜了。这也是因为我希望之切,遂不觉责备之深罢。可是我也没有交出什么痛哭流涕的文字,虽则本期想凑篇稿子,省得我师忙到连饭也没工夫吃。但是,自私是总脱不掉的,同时因为他项事故,终于搁起笔来了。你说该打不该打?

小鬼许广平。五月廿七晚。

(其间缺广平留字一纸。)

==注释==

〔1〕报上发表的宣言:指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七日《京报》的《对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宣言》,鲁迅与马裕藻、沈尹默、李泰棻、钱玄同、沈兼士、周作人等联合署名。现编入《集外集拾遗补编》。

〔2〕形义学:讲解字形和字义的课程。

〔3〕沈兼士(1887—1947):浙江吴兴人,文字学家。曾留学日本,当时任北京大学和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授。

〔4〕墨刑我国古代的五刑之一,刺刻面颊,染以黑色。

〔5〕无何有之乡:《庄子·逍遥游》:“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

〔6〕浮一大白:汉代刘向《说苑·善说》:“饮(而)不釂者,浮以大白。”本谓罚酒。后称满饮一大杯酒为浮一大白。

◎ 二四

广平兄:

午回来,看见留字。现在的现象是各方面都黑暗,所以有这情形,不但治本无从说起,便是治标也无法,只好跟着时局推移而已。至于《京报》事,据我所闻却不止秦小姐一人,还有许多人去运动,结果是说定两面的新闻都不载,但久而久之,也许会反而帮它们(男女一群,所以只好用“它”)的。办报的人们,就是这样的东西。——其实报章的宣传,于实际上也没有多大关系。

今天看见《现代评论》,所谓西滢〔1〕也者,对于我们的宣言出来说话了,装作局外人的样子,真会玩把戏。我也做了一点寄给《京副》〔2〕,给他碰一个小钉子。但不知于伏园饭碗之安危如何。它们是无所不为的,满口仁义,行为比什么都不如。我明知道笔是无用的,可是现在只有这个,只有这个而且还要为鬼魅所妨害。然而只要有地方发表,我还是不放下;或者《莽原》要独立,也未可知。独立就独立,完结就完结,都无不可。总而言之,倘笔舌尚存,是总要使用的,东滢西滢,都不相干也。

西滢文托之“流言”,以为此次风潮是“某系某籍教员所鼓动”,那明明是说“国文系浙籍教员”了,别人我不知道,至于我之骂杨荫榆,却在此次风潮之后,而“杨家将”〔3〕偏偏来诬赖,可谓卑劣万分。但浙籍也好,夷籍也好,既经骂起,就要骂下去,杨荫榆尚无割舌之权,总还要被骂几回的。现在老实说一句罢,“世界岂真不过如此而已么?……”

这些话,确是“为对小鬼而说的”。我所说的话,常与所想的不同,至于何以如此,则我已在《呐喊》的序上说过:不愿将自己的思想,传染给别人。何以不愿,则因为我的思想太黑暗,而自己终不能确知是否正确之故。至于“还要反抗”,倒是真的,但我知道这“所以反抗之故”,与小鬼截然不同。你的反抗,是为了希望光明的到来罢?我想,一定是如此的。但我的反抗,却不过是与黑暗捣乱。大约我的意见,小鬼很有几点不大了然,这是年龄,经历,环境等等不同之故,不足为奇。例如我是诅咒“人间苦”而不嫌恶“死”的,因为“苦”可以设法减轻而“死”是必然的事,虽曰“尽头”,也不足悲哀。而你却不高兴听这类话,——但是,为什么将好好的活人看作“废物”的?这就比不做“痛哭流涕的文字”还“该打”!又如来信说,凡有死的同我有关的,同时我就憎恨所有与我无关的……,而我正相反,同我有关的活着,我倒不放心,死了,我就安心,这意思也在《过客》中说过,都与小鬼的不同。其实,我的意见原也一时不容易了然,因为其中本含有许多矛盾,教我自己说,或者是人道主义与个人主义这两种思想的消长起伏罢。所以我忽而爱人,忽而憎人;做事的时候,有时确为别人,有时却为自己玩玩,有时则竟因为希望生命从速消磨,所以故意拚命的做。此外或者还有什么道理,自己也不甚了然。但我对人说话时,却总拣择那光明些的说出,然而偶不留意,就露出阎王并不反对,而“小鬼”反不乐闻的话来。总而言之,我为自己和为别人的设想,是两样的。所以者何,就因为我的思想太黑暗,但究竟是否真确,又不得而知,所以只能在自身试验,不敢邀请别人。其实小鬼希望父兄长存,而自视为“废物”,硬去替“大众请命”,大半也是如此。

《莽原》实在有些穿棉花鞋了,但没有撒泼文章,真也无法。自己呢,又做惯了晦涩的文章,一时改不过来,下笔时立志要显豁,而后来往往仍以晦涩结尾,实在可气之至!现在除附《京报》分送外,另售千五百,看的人也不算少。待“闹潮”略有结束,你这一匹“害群之马”〔4〕多来发一点议论罢。

鲁迅。五月三十日。

==注释==

〔1〕西滢:陈源(1896—1970),字通伯,笔名西滢,江苏无锡人,现代评论派的主要成员。曾留学英国,当时任北京大学英文系主任。他在《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十五期(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日)发表的《闲话》中说:“我们在报纸上看见女师大七教员的宣言,以前我们常常听说女师大的风潮,有在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势力的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动,可是我们总不敢相信。这个宣言语气措辞,我们看来,未免过于偏袒一方,不大公允。”

〔2〕指《并非闲话》,后收入《华盖集》。

〔3〕“杨家将”:原指北宋初年世代抗击契丹入侵的杨业一家将领。这里借指杨荫榆及其同伙。

〔4〕“害群之马”:杨荫榆在开除女师大学生会许广平等六干事的布告中,曾有“即令出校,以免害群”的话。这里是对许的戏称。

◎ 二五

鲁迅师:

接到卅一日的信,尚未拆口,就感着不快:它们居然检查邮件了!先前也有这种情形,但这次同时收两封信,两封的背面下方都有拆过再粘,失了原状的痕迹。当然与之理论,但是何益!?我想,托人转交,或者可免此弊罢。然而又回想,我何必避它,索性在信中骂一个畅快,给它看也好。可是我师何辜,遭此牵涉,从前是有诛九族〔1〕,罪妻孥的,现在也要恢复,责及其师么?可恶之极!

昨日(星期)看了西滢的《闲话》,做了一篇《六个学生该死》〔2〕,本想痛快的层层申说该死的各方,但写了那些之后,就头涔涔的躺下了。今早打算以此还《妇周》评梅所索之债,但不见来。今请先生阅之,如伏园老头子不害怕,而稿子还可对付,可否仍送《京副》。但其中许多意思,前人已屡次说过,此文不过尔尔。

我早知世界不过如此,所以常感苦闷,而自视为废物。其欲利用之者,犹之尸体之供医学上解剖,冀于世不无小补也。至于光明,则老实说起来,我活到那么大就从来没有望见过。为我个人计,自然受买收可以比在外做“人之患”舒服,不反抗比反抗无危险,但是一想到我以外的人,我就绝不敢如此。所以我佛悲苦海之沉沦,先儒惕日月之迅迈,不安于“死”,而急起直追,同是未能免俗。小鬼也是俗鬼,旧观念还未打破,偶然思想与先生合,偶尔转过来就变卦,废物利用又何尝不是“消磨生命”之术,但也许比“纵酒”稍胜一筹罢。自然,先生的见解比我高,所以多“不同”,然而即使要“捣乱”,也还是设法多住些时好。褥子下明晃晃的钢刀,用以克敌防身是妙的,倘用以……似乎……小鬼不乐闻了!

小鬼许广平。六月一日。

==注释==

〔1〕九族:指本身以上的父、祖、曾祖、高祖和以下的子、孙、曾孙、玄孙。也有包括异姓亲属而言的,即以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为“九族”。

〔2〕《六个学生该死》:载《京报副刊》第一六八期(一九二五年六月三日),署名伤时。

◎ 二六

广平兄:

拆信案件,或者它们有些受了冤,因为卅一日的那一封,也许是我自己拆过的。那时已经很晚,又写了许多信,所以自己不大记得清楚,只记得将其中之一封拆开(从下方),在第一张上加了一点细注。如你所收的第一张上有小注,那就确是我自己拆过的了。

至于别的信,我却不能代它们辩护。其实,私拆函件,本是中国的惯技,我也早料到的。但是这类技俩,也不过心劳日拙而已。听说明的方孝孺〔1〕,就被永乐皇帝灭十族,其一是“师”,但也许是齐东野语〔2〕,我没有考查过这事的真伪。可是从西滢的文字上看来,此辈一得志,则不但灭族,怕还要“灭系”,“灭籍”了。

明明将学生开除,而布告文中文其词曰“出校”,我当时颇叹中国文字之巧。今见上海印捕击杀学生〔3〕,而路透电则云,“华人不。省。人。事。”,可谓异曲同工,但此系中国报译文,不知原文如何。

其实我并不很喝酒,饮酒之害,我是深知道的。现在也还是不喝的时候多,只要没有人劝喝。多住些时,固无不可的。短刀我的确有,但这不过为夜间防贼之用,而偶见者少见多怪,遂有“流言”,皆不足信也。

汪懋祖先生的宣言〔4〕发表了,而引“某女士”之言以为重,可笑。它们大抵爱用“某”字,不知何也?又观其意,似乎说是“某籍某系”想将学校解散,也是一种奇谈。黑幕中人面目渐露,亦殊可观,可惜他自己又说要“南归”了。躲躲闪闪,躲躲闪闪,此其所以为“黑幕中人”欤!?哈哈!

迅。六月二日。

==注释==

〔1〕方孝孺(1357—1402):浙江宁海人,明建文时任侍讲学士,文学博士。建文四年(1402),建文帝的叔父燕王朱棣起兵攻陷南京,自立为帝,方孝孺因拒绝为他起草即位诏书被杀。据《明史纪事本末·壬午殉难》:“孝孺……掷笔于地,且哭且骂曰:‘死即死可,诏不可草’。文皇(朱棣)大声曰:‘汝安能遽死。即死,独不顾九族乎?’孝孺曰:‘便十族奈我何!’……九族既戮,亦皆不从,乃及朋友门生廖镛、林嘉猷等为一族,并坐,然后诏磔于市,坐死者八百七十三人,谪戍绝徼死者不可胜计。”

〔2〕齐东野语:语出《孟子·万章》:“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后来常把不足凭信的话称为齐东野语。

〔3〕上海印捕击杀学生:指五卅惨案。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五日,上海日商内外棉纱厂工人顾正红(共产党员),在罢工中被日本资本家枪杀,激起上海各界人士的公愤。三十日,上海学生二千余人在租界进行宣传,声援工人,号召收回租界,被英帝国主义逮捕百余人,随后群众万余人在英租界南京路捕房前示威,要求释放被捕者。英国巡捕(其中有印度籍的)即开枪射击,伤亡数十人。但英国路透社的消息却说:“示威者受重伤者十人,不省人事者六人”(见《京报》一九二五年六月一日)。

〔4〕汪懋祖的宣言:汪懋祖(1891—1949),江苏吴县人,当时女师大教员、杨荫榆迫害学生的积极参加者。他在致“全国教育界”的意见书中颠倒黑白,诬蔑学生,吹捧杨荫榆,其中曾引《现代评论》第一卷第十五期所载“一个女读者”的来信(题作《女师大的学潮》)。这里所说的“某女士”,即指这个“女读者”,参看本卷第29页注〔6〕。

◎ 二七

鲁迅师:

这时我又来捣乱了,也不管您有没有闲工夫看这捣乱的信。但是我还是照旧的写下去——

上海风潮起后,接联的“以脱”〔1〕的波动传到北京来了。在万人空巷的监视之下,排着队游行,高喊着不易索解的无济于事的口号,自从两点多钟在第三院〔2〕出发,直至六点多钟到了天安门才算一小结束。这回是要开国民大会。席地而坐,以资休息的“它们”,忽的被指挥者挥起来,意思是:当这个危急存亡,不顾性命的时候,还不振作起精神来,一致对外吗!?对的,一骨碌个个笔直的立正起来,而不料起来了却要看把戏。说是北大,师大的人争做主席,争做总指挥,台下两派,呐喊助威,并且叫打,眼看舞台上开始肉搏了!我们气愤的高声喝住:这不是争做主席的时候,这是什么情形,还在各自争夺做头领!然而众寡不敌,气的只管气,喝的只管喝,闹的只管闹。这种情形,记得前些时天安门开什么大会〔3〕,也是如此。这真是“古已有之”,而不图“于今为烈”〔4〕。于是我只得废然返校了。

所可稍快心意的,是走至有一条大街,迎面看见杨婆子笑迷迷的瞅着我们大队时,我登即无名火起,改口高呼打倒杨荫榆,打倒杨荫榆,驱逐杨荫榆!同侪闻声响应,直喊至杨车离开了我们。这虽则似乎因公济私,公私混淆,而当时迎头一击的痛快,实在比游过午门的高兴,快活,可算是有过之无不及。先生,您看这匹“害群之马”简直不羁到不可收拾了。这可怎么办?

既封了信,再有话说,最好还是另外写一封,“多多益善”,免致小鬼疑神疑鬼,移祸东吴〔5〕(其实东吴也确有可疑之处)。看前信第一张上,的确“加了一点细注”,经这次考究,省掉听半截话一样的闷气,也好。

“劝喝”酒的人是随时都有的,下酒物也随处皆是的。只求在我,外缘可以置之不闻不问罢。

小问题(校长)还未解决,大问题(上海事件)又起来;平时最犯忌是提前放假,现在却自动的罢课了。虽则每日有讲演,募捐,宣传等等工作,但是暑假期到了,恐怕男女的在校办事人,就将设法拆学生之台,相率离去,那时电灯不开,自来水不流……。饭可以自己往外买,其余怎办呢?这是一件公私(国,校)相连的问题,政治又呈不安之象,现时“救死惟恐不暇”,这个教育的部分小问题,谁有闲情逸致来打扫这不香气的“茅厕”〔6〕,无怪我们在“茅厕”坑的人,永沦不拔了!

黑幕中人陆续星散,确是“冷一冷”〔7〕,“冷一冷”……的秘诀。校长去了,教务,总务辞职了,自以为解决种种问题的评议会,教务联席会议,不能振作旗鼓了。最末一著就是拆学生之台,个个散去,使学生不能在校中存在。像这种极端破坏主义,前途何堪设想!?

罢课了!每星期的上《苦闷的象征》的机会也没有了!此后几时再有解决风潮,安心听讲的机会呢?

小鬼许广平。六月五夕。

伏园老大出力于《京副》,此时此境,究算难得,是知有其师必有其弟也。

==注释==

〔1〕“以脱”:英语:Ether:的音译,通译以太,即能媒。

〔2〕第三院:当时北京大学第三院。

〔3〕据《京报》一九二五年六月四日报道,五卅惨案消息传到北京后,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数十所学校学生共五万余人,于六月三日下午示威游行,并在天安门集会声援上海人民的反帝斗争。

〔4〕“古已有之”:语出宋代欧阳修《朋党论》:“自古有之”。“于今为烈”,语见《孟子·万章》。

〔5〕移祸东吴:将灾祸转嫁于别人的意思。据《三国演义》第七十七回:东吴孙权杀死关羽后,将关羽的首级送给曹操,司马懿认为这是孙权移祸于曹操,建议以檀木刻成身躯,配上首级,葬之以礼,这样可使刘备怨归东吴,祸出国门。这里指错疑别人检查邮件。

〔6〕“茅厕”:陈源在《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十五期发表的《闲话》中,说女师大“好像一个臭毛厕,人人都有扫除的义务”。

〔7〕“冷一冷”:原是鲁迅《华盖集·“碰壁”之后》一文中所引某人议论女师大学潮的话。

◎ 二八

鲁迅师:

六月六日发去一封信,不知是否遇了洪乔〔1〕?念念。学校的一波未平,上海的一波又起,小鬼心长力弱,深感应付无方,日来逢人发脾气——并非酒疯——长此以往,将成狂人矣!幸喜素好诙谐,于滑稽中减少许多苦闷,这许是苦茶中的糖罢,但是,真的,“苦之量如故”。

今夕“微醉”(?)之后,草草握笔,做了一篇短文,即景命题,名曰《酒瘾》〔2〕。好久被上海事件闹得“此调不弹”了,故甚觉生涩,希望以“编辑”而兼“先生”的尊位,斧削,甄别。如其得逃出“白光”〔3〕而钻入第十七次的及第,则请:赐列第■期《莽原》的红榜上坐一把末后交椅:“不胜荣幸感激涕零之至”!

敬领

骂好!!!!

小鬼许广平。六月十二夕。

==注释==

〔1〕遇了洪乔:指信件遗失。《世说新语·任诞》:“殷洪乔作豫章郡,临去,都下人因附百许函书。及至石头,悉掷水中,因祝曰:‘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乔不能作致书邮’。”

〔2〕《酒癌》:载《莽原》周刊第九期(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九日)。

〔3〕“白光”:这里戏指《呐喊》中的一篇小说《白光》,其中的陈士成经十六次县考,都没有考取秀才。

◎ 二九

广平兄:

六月六日的信早收到了,但我久没有复;今天又收到十二夕信,并文稿。其实我并不做什么事,而总是忙,拿不起笔来,偶然在什么周刊上写几句,也不过是敷衍,近几天尤其甚。这原因大概是因为“无聊”,人到无聊,便比什么都可怕,因为这是从自己发生的,不大有药可救。喝酒是好的,但也很不好。等暑假时闲空一点,我很想休息几天,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看,但不知道可能够。

第一,小鬼不要变成狂人,也不要发脾气了。人一发狂,自己或者没有什么——俄国的梭罗古勃〔1〕以为倒是幸福——但从别人看来,却似乎一切都已完结。所以我倘能力所及,决不肯使自己发狂,实未发狂而有人硬说我有神经病,那自然无法可想。性急就容易发脾气,最好要酌减“急”的角度,否则,要防自己吃亏,因为现在的中国,总是阴柔人物得胜。

上海的风潮,也出于意料之外。可是今年的学生的动作,据我看来是比前几回进步了。不过这些表示,真所谓“就是这么一回事”。试想:北京全体(?)学生而不能去一章士钉〔2〕,女师大大多数学生而不能去一杨荫榆,何况英国和日本。但在学生一方面,也只能这么做,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候意外飞来的“公理”。现在“公理”也确有点飞来了,而且,说英国不对的,还有英国人。〔3〕所以无论如何,我总觉得洋鬼子比中国人文明,货只管排,而那品性却很有可学的地方。这种敢于指摘自己国度的错误的,中国人就很少。

所谓“经济绝交”者,在无法可想中,确是一个最好的方法。但有附带条件,要耐久,认真。这么办起来,有人说中国的实业就会借此促进,那是自欺欺人之谈。(前几年排斥日货时,大家也那么说,然而结果不过做成功了一种“万年糊”。草帽和火柴发达的原因,尚不在此。那时候,是连这种万年糊也不会做的,排货事起,有三四个学生组织了一个小团体来制造,我还是小股东,但是每瓶卖八枚铜子的糊,成本要十枚,而且货色总敌不过日本品。后来,折本,闹架,关门。现在所做的好得多,进步得多了,但和我辈无关也。)因此获利的却是美法商人。我们不过将送给英日的钱,改送美法,归根结蒂,二五等于一十。但英日却究竟受损,为报复计,亦足快意而已。

可是据我看来,要防一个不好的结果,就是白用了许多牺牲,而反为巧人取得自利的机会,这种在中国是常有的。但在学生方面,也愁不得这些,只好凭良心做去,可是要缓而韧,不要急而猛。中国青年中,有些很有太“急”的毛病(小鬼即其一),因此,就难于耐久(因为开首太猛,易将力气用完),也容易碰钉子,吃亏而发脾气,此不佞所再三申说者也,亦自己所曾经实验者也。

前信反对喝酒,何以这回自己“微醉”(?)了?大作中好看的字面太多,拟删去一些,然后赐列第■期《莽原》。

■■〔4〕的态度我近来颇怀疑,因为似乎已与西滢大有联络。其登载几篇反杨之稿,盖出于不得已。今天在《京副》上,至于指《猛进》,《现代》,《语丝》为“兄弟周刊”,大有卖《语丝》以与《现代》拉拢之观。或者《京副》之专载沪事,不登他文,也还有别种隐情(但这也许是我的妄猜),《晨副》即不如此。

我明知道几个人做事,真出于“为天下”是很少的。但人于现状,总该有点不平,反抗,改良的意思。只这一点共同目的,便可以合作。即使含些“利用”的私心也不妨,利用别人,又给别人做点事,说得好看一点,就是“互助”。但是,我总是“罪孽深重,祸延”自己,每每终于发见纯粹的利用,连“互”字也安不上,被用之后,只剩下耗了气力的自己一个。有时候,他还要反而骂你;不骂你,还要谢他的洪恩。我的时常无聊,就是为此,但我还能将一切忘却,休息一时之后,从新再来,即使明知道后来的运命未必会胜于过去。

本来有四张信纸已可写完,而牢骚发出第五张上去了。时候已经不早,非结束不可,止此而已罢。

迅。六月十三夜。

然而,这一点空白,也还要用空话来填满。司空蕙前回登过启事,说要到欧洲去,现在听说又不到欧洲去了。我近来收到一封信,署名“捏蚊”,说要加入《莽原》,大约就是“雪纹”,也即司空蕙。这回《民众文艺》〔5〕上所登的署名“聂文”的,我看也是他。碰一个小钉子,就说要到欧洲去,一不到欧洲去,就又闹“琴心”式的老玩艺了。

这一点空白即以这样填满。

==注释==

〔1〕梭罗古勃(J.KLMLNOP,1863—1927):俄国作家。他在长篇小说《小鬼》中表现了一种以发狂为幸福的厌世思想。

〔2〕章士钉:指章士钊。据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二日《京报》,某学究曾将章士钊讹为章士钉。这里移来戏用。

〔3〕一九二五年六月六日,国际工人后援会中央委员会为五卅惨案发表《致中国国民宣言》,列名的有英国作家萧伯纳等人。宣言说:“对于白种和黄种资本帝国主义的强盗这次惨杀和平的中国学生和工人的事情,同你们一致抗争……你们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敌人,……你们将来的胜利就是我们的胜利。”(见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三日《京报副刊》)

〔4〕■■:原信作伏园。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三日孙伏园在《京报副刊》发表的《救国谈片》中说:“《语丝》、《现代评论》、《猛进》三家是兄弟周刊。”并说《现代评论》在五卅运动中“也有许多时事短评,社员做实际活动的更不少。”

〔5〕《民众文艺》:北京《京报》附刊之一,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九日创刊,原名《民众文艺周报》,由胡崇轩、项拙、荆有麟等编辑,鲁迅曾为它校阅稿件;自第十六号起改为《民众文艺》,由荆有麟负责;第二十五号起改名《民众》周刊,出至第四十七号停刊。署名聂文的文章题为《别空喜欢》,载该刊第二十三号(一九二五年六月九日)。

◎ 三○

鲁迅先生吾师左右:

接到六月十三的信又好些天了,有时的确“并不做什么事”,但总没机会拿起笔来写字。人为什么会“无聊”呢?原因是不肯到外面走走散步不是呢?想“休息”实现而不至于被阻,最好还是到西山去。倘在家里而想“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看”,恐怕敲门声一响,也还是躲也躲不掉罢。要“休息”,也须有这个地位和机会;像我,现在和六个同学同进退,不至八大爷〔1〕到来,不得越雷池一步,真是苦极。就我自己想,如果长此以往,接触的实有令人发狂的必要,为自己打算,自是暂时离开此地便宜,但是不能够。可见有可以离开的地位和机会的,还是及早玩玩好。

设法消灭自己的办法,无论如何我以为与废物利用之意相反,此刻不容这种偏激思想存在了!但自己究是神经质,禁不起许多刺激而不生反应,于是,第一步就对谁都开枪,第二步是谁也不再能见谅,自己倘不怀沙自沉〔2〕,舍疯狂无第二法。这是神经支配骨肉,感情胜过理智,没奈何的一件事。自然,我不以为这是“幸福”,但也不觉得可怕。假使有那一天,那么,所希望的是有人给我一粒铁丸,或一针圣药,就比送到什么医院中麻木的活下去强得多了。但是这不过说得好听一点,故作惊人之谈,其实小鬼还是食饱睡足的一个凡人,玩的玩,笑的笑,与别人并无二致。有的人志大言夸,小鬼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吾师说过,不能受我们小学生的话骗倒,这回可也有一点相信谎说了。可见要高人一等的不受愚,还得仔细的“明察秋毫”才行。

在现政府之下而不压抑民气,我总有点怀疑,不是暗中向外人低首认错,便是另外等机会先扬后抑,使文章警策一点。总之,上海的事,大约是有扩大而无缩小的,远东的混战,也许从此发轫,否则自认吃亏,死了人还得赔款道歉,这真是蒙羞万代,遗臭千年,生不如死了。至于“意外飞来的公理”,则恐怕做梦也不容易盼到,洋鬼子虽然也有自知不对的,然而都不是掌权的人,犹之中国今日之一品大百姓,话虽好听,于事还是无补的。先生总不肯使后生小子失望灰心,所以谈吐之间,总设法找一点有办法有希望的话,可是事实究不如此之简单容易。有些人听了安慰话,自然还是不敢放心,但以此为安心的依据,而宽懈下来的人,也未始不常有。还请吾师注意一下子罢。

提起做万年糊,我也想到可笑的事来了。那时在天津,收集些现成的雪花膏瓶子,做出许许多多的万年期来,托着盘子向各处廉价兜售。不用本钱买瓶子,该可以不吃亏了罢,结果还是赔钱不讨好。因为做的成绩究不如市上卖的好,人也不肯来热心买。又想法用石膏模子铸成空心的蜡囡囡,洋狗,狮子等小品玩艺,希图代替市上的轻薄皮的玩具,然而总是敌不过,终于同样的失败了。

“白用了许多牺牲而反为巧人取得自利的机会”,这是我所常常虑及的。即如我校风潮,寒假时确不敢说开始的人们并非别有用意,所以我不过袖手旁观,就是现在,也不敢说她们决非别有用意,但是学校真也太不像样了,忍无可忍,只得先做第一步攻击,再谋第二步的建设。这是我个人的见解,但攻击已成俘虏之势,建设不敢言矣。所以,我的目标是不满于杨,而因此而来的举动,却也许被第三者收渔人之利,不劳而获,那么,我也就甚似被人所“利用”了。这是社会的黑暗,傻子的结果。真还是决不“有点不平,反抗,改良的意思”的人们舒服。尤其坏的是:公举你出来做事时个个都说做后盾,个个都在你面前塞火药,等你装足了,火线点起了,他们就远远的赶快逃跑,结果你不过做一个炸弹壳,五花粉碎。

《京报副刊》有它的不得已的苦衷,也实在可惜。从它所没收和所发表的文章看起来,蛛丝马迹,固然大有可寻,但也不必因此愤激。其实这也是人情(即面子)之常,何必多责呢。吾师以为“发见纯粹的利用”,对■■有点不满(不知是否误猜),但是,屡次的“碰壁”,是不是为激于义愤所利用呢?横竖是一个利用,请付之一笑,再浮一大白可也。

小鬼许广平。六月十七日下午六时。

==注释==

〔1〕八大爷指兵。这里疑指冯玉祥的军队。当时女师大学生曾派代表张平江、刘亚维二人前往张家口,请求冯玉祥军队的帮助。(据一九二五年八月八日《世界日报》)

〔2〕怀沙自沉:《史记·屈原列传》:屈原“乃作怀沙之赋……于是怀石,遂自沉汨罗以死。”这里是自杀的意思。

◎ 三一

如何在世上混过去的方法

(录鲁迅信之“一,走人生的长途……”至“这真是没有法子!”凡三段,已见上文,故不重抄。)

鲁迅师:

以前给我的信中有上面的一大段,我总觉得“独食难肥,还想分甘同味”(二句是粤谚),以公同好,现在上海事起,应有百折不回的精神,故我以为这些话有公开之必要,因此抄录奉呈,以光《莽原》篇幅。标题仍本吾师原文录下,至于署名,则自不待言是有宗主权矣。然而发表与否之权,仍属于作者,小鬼不敢僭定,故仍乞斟酌也。(但据我愚见,还希批准为幸!)

杨婆子在新平路十一号大租其办事处,积极准备招生。〔1〕

学生方面往各先生处接洽,结果由在京四位主任〔2〕亲到教育部催促早日处理解决校事,一面另行呈文至执政处,请其从速选人至教育部负责,然后解决校事。在京四人,居然能做到这一点,真不容易。至于到校维持,则碍于婆子手段,恐未必肯办。凡出来说话做事的人,往往出力不讨好,又惹一身脏,如发表宣言的七个先生的事,就是前车,此后自然没有人敢于举动。结果,还是大家不管的女师大。

然而主任的先生说,非不肯管也,实有愿管而负责之人在,别人自然没法了。这也是不管的一个原因。而且要管的人,日来趾高气扬了,原因是狼狈为奸,巴结上司的成功。闻有人亲口说,我能上台,你就能返校,而我之能上台者,以天津为依靠也。貔貅十万,孱弱书生何足畏哉,况此外还有袁世凯〔3〕从中作崇。此事一实现,小学生无噍类〔4〕矣。世上真应该将“真理”二字的铅字消毁,免得骗了小孩子上当。目前满布了武装到校,解散文理二豫科,再开除学生共十八人(或云十二人)之说。又云某某定端节前一日到部,反之者即拒之以孔方兄,自不成问题。彼方对于学校的最低要求,是至少将学生六和婆子一,共同牺牲,彼此是非,在所不问。此亦可见破坏教育之坚决,但倘有益于校,死且不悔,六人不以为恨也,所虑者六人走了,仍未必有益于校耳。

小鬼许广平。六月十九晚。

(其间当有缺失,约二三封。)

==注释==

〔1〕杨荫榆准备招生一事,据《京报》报道: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八日,在学潮中被迫逃往天津的章士钊回到北京,杨荫榆遂趁机活动,在各报遍登女师大招生广告,附注中说:“本校招生依旧由学校当局负责,并无其他组织,恐有误会,合并声明。”

〔2〕在京四主任:指女师大国文系主任黎锦熙,化学系主任文元模,史地系主任李泰棻,音乐系主任萧友梅。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七日他们曾联名上书临时执政府,要求从速选派教育总长。(据一九二五年七月二日《晨报》)

〔3〕袁世凯:指铸有袁世凯头像的银元。下文的孔方兄,也是指钱,旧时铜钱中有方孔,故称。

〔4〕无噍类:《汉书·高帝纪》:“项羽尝次襄城,襄城无噍类,所过无不残灭。”唐代颜师古注引如淳的话说:“无复有活而噍食者也,青州俗呼无孑遗为无噍类。”

◎ 三二

(前缺。)

那一首诗,意气也未尝不盛,但此种猛烈的攻击,只宜用散文,如“杂感”之类,而造语还须曲折,否,即容易引起反感。诗歌较有永久性,所以不甚合于做这样题目。

沪案以后,周刊上常有极锋利肃杀的诗,其实是没有意思的,情随事迁,即味如嚼蜡。我以为感情正烈的时候,不宜做诗,否则锋铓太露,能将“诗美”杀掉。这首诗有此病。我自己是不会做诗的,只是意见如此。编辑者对于投稿,照例不加批评,现遵来信所嘱,妄说几句,但如投稿者并未要知道我的意见,仍希不必告知。

迅。六月二十八日。

(此间缺广平二十八日信一封。)

◎ 三三

广平兄:昨夜,或者今天早上,记得寄上一封信,大概总该先到了。刚才得二十八日函,必须写几句回答,就是小鬼何以屡次诚惶诚恐的赔罪不已,大约也许听了“某籍”小姐〔1〕的什么谣言了罢?辟谣之举,是不可以已的:

第一,酒精中毒是能有的,但我并不中毒。即使中毒,也是自己的行为,与别人无干。且夫不佞年届半百,位居讲师,难道还会连喝酒多少的主见也没有,至于被小娃儿所激么!?这是决不会的。

第二,我并不受有何种“戒条”。我的母亲也并不禁止我喝酒。我到现在为止,真的醉止有一回半,决不会如此平和。然而“某籍”小姐为粉饰自己的逃走起见,一定将不知从那里拾来的故事(也许就从太师母那里得来的),加以演义,以致小鬼也不免吓得赔罪不已了罢。但是,虽是太师母,观察也未必就对,虽是太太师母,观察也未必就对。我自己知道,那天毫没有醉,更何至于胡涂,击房东之拳,吓而去之的事,全都记得的。

所以,此后不准再来道歉,否则,我“学笈单洋,教鞭17载”〔2〕,要发杨荫榆式的宣言以传布小姐们胆怯之罪状了。看你们还敢逞能么?

来稿有过火处,或者须改一点。其中的有些话,大约是为反对往执政府请愿而说的罢。总之,这回以打学生手心之马良〔3〕为总指挥,就可笑。

《莽原》第十期,与《京报》同时罢工了,发稿是星期三,当时并未想到要停刊,所以并将目录在别的周刊上登载了。现在正在交涉,要他们补印,还没有头绪;倘不能补,则旧稿须在本星期五出版。

《莽原》的投稿,就是小说太多,议论太少。现在则并小说也少,大约大家专心爱国,要“到民间去”〔4〕,所以不做文章了。

迅。六,二九,晚。

(其间当缺往来信札数封,不知确数。)

==注释==

〔1〕“某籍”小姐:指许羡苏,浙江绍兴人,许钦文之妹,一九二四年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数理系毕业。某籍,参看本卷第80页注〔1〕。

〔2〕“学笈单洋,教鞭17载”:这是对杨荫榆不通文句的仿用。杨在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日《晨报》发表的《对于暴烈学生之感言》中曾说:“荫榆夙不自量,蓄志研求,学笈重洋,教鞭十稔。”

〔3〕马良:河北清苑人。历任北洋政府济南镇守使,边防军第二师师长。五四时期曾在山东镇压学生爱国运动。据《晨报》报道,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五日北京各界为反对英、日帝国主义在上海屠杀我国人民举行的总示威,由马良任总指挥。

〔4〕“到民间去”:原是十九世纪六十至七十年代俄国民粹派的口号,它号召青年到农村去,发动农民反对沙皇政府。“五四”以后,特别是在五卅运动高潮中,这个口号在我国知识分子中间也相当流行。

◎ 三四

广平仁兄大人阁下,敬启者:

前蒙投赠之大作,就要登出来,而我或将被作者暗暗咒骂。因为我连题目也已经改换,而所以改换之故,则因为原题太觉怕人故也。收束处太没有力量,所以添了几句,想来也未必与尊意背驰;但总而言之:殊为专擅。尚希曲予海涵,免施贵骂,勿露“勃谿”〔1〕之技,暂羁“害马”之才,仍复源源投稿,以光敝报,不胜侥幸之至!

至于大作之所以常被登载者,实在因为《莽原》有些闹饥荒之故也。我所要多登的是议论,而寄来的偏多小说,诗。先前是虚伪的“花呀”“爱呀”的诗,现在是虚伪的“死呀”“血呀”的诗。呜呼,头痛极了!所以倘有近于议论的文章,即易于登出,夫岂“骗小孩”云乎哉!又,新做文章的人,在我所编的报上,也比较的易于登出,此则颇有“骗小孩”之嫌疑者也。但若做得稍久,该有更进步之成绩,而偏又偷懒,有敷衍之意,则我要加以猛烈之打击:小心些罢!

肃此布达,敬请

“好说话的”安!

“老师”谨训。七月九日。

报言章士钉将辞,屈映光〔2〕继之,此即浙江有名之“兄弟素不吃饭”人物也,与士钉盖伯仲之间,或且不及。所以我总以为不革内政,即无一好现象,无论怎样游行示威。

(其间当缺往来信札约五六封)

==注释==

〔1〕“勃谿”:杨荫榆《对于暴烈学生之感言》中有“与此曹子勃谿相向”的话。勃谿,原出《庄子·外物》:“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谿。”据唐代成玄英疏:“勃谿,争斗也,室屋不空,则不容受,故妇姑争处,无复尊卑。”

〔2〕屈映光:字文六,浙江临海人,当时为北洋政府临时参政院参政。据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七日《京报》:“教长人选,……其呼声最高者,为林长民、江庸、屈映光等。”下面的“兄弟素不吃饭”,据《屈映光纪事》(未署作者及出版处):“映光前年赴京觐见,有友某招其晚餐,映光复书谢之曰弟向不吃饭,更不吃晚饭云云,京内外传为笑柄。其意盖谓向不赴人餐约,尤不赴人晚餐,而文理不通如此。”

◎ 三五

广平兄:

在好看的天亮还未到来之前,再看了一遍大作,我以为还不如不发表。这类题目,其实,在现在,是只能我做的,因为大概要受攻击。然而我不要紧,一则,我自有还击的方法;二则,现在做“文学家”似乎有些做厌了,仿佛要变成机械,所以倒很愿意从所谓“文坛”上摔下来。至于如诸君之雪花膏派,则究属“嫩”之一流,犯不上以一篇文章而招得攻击或误解,终至于“泣下沾襟”。

那上半篇,倘在小说,或回忆的文章里,固然毫不足奇,但在论文中,而给现在的中国读者看,却还太直白。至于下半篇,则实在有点迂。我在那篇文章里本来说:这种骂法,是“卑劣”的。而你却硬诬赖我“引以为荣”,真是可恶透了。其实,对于满抱着传统思想的人们,也还大可以这样骂。看目下有些批评文字,表面上虽然没有什么,而骨子里却还是“他妈的”思想,对于这样批评的批评,倒不如直捷爽快的骂出来,就是“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1〕,于人我均属合适。我常想:治中国应该有两种方法,对新的用新法,对旧的仍用旧法。例如“遗老”有罪,即该用清朝法律:打屁股。因为这是他所佩服的。民元革命时,对于任何人都宽容(那时称为“文明”),但待到二次革命失败,许多旧党对于革命党却不“文明”了:杀。假使那时(元年)的新党不“文明”,则许多东西早已灭亡,那里会来发挥他们的老手段?现在用“他妈的”来骂那些背着祖宗的木主以自傲的人们,夫岂太过也欤哉!?

还有一篇,今天已经发出去,但将两段并作一个题目了:《五分钟与半年》〔2〕。多么漂亮呀。

天只管下雨,绣花衫不知如何?放晴的时候,赶紧晒一晒罢,千切千切!

迅。七月二十九,或三十,随便。

==注释==

〔1〕“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语见宋代朱熹《中庸》第十三章注。

〔2〕《五分钟与半年》:即《过时的话》,分《五分钟以后》和《半年以后》两节,载《莽原》周刊第十五期(一九二五年七月三十一日),署名景宋。



◎ 三六

广平兄:

我九月一日夜半上船,二日晨七时开,四日午后一时到厦门,一路无风,船很平稳,这里的话,我一字都不懂,只得暂到客寓,打电话给林语堂〔1〕,他便来接,当晚即移入学校居住了。

我在船上时,看见后面有一只轮船,总是不远不近地走着,我疑心就是“广大”。不知你在船中,可看见前面有一只船否?倘看见,那我所悬拟的便不错了。

此地背山面海,风景佳绝,白天虽暖——约八十七八度——夜却凉。四面几无人家,离市面约有十里,要静养倒好的。普通的东西,亦不易买。听差懒极,不会做事也不肯做事;邮政也懒极,星期六下午及星期日都不办事。

因为教员住室尚未造好(据说一月后可完工,但未必确),所以我暂住在一间很大的三层楼上,上下虽不便,眺望却佳。学校开课是二十日,还有许多日可闲。

我写此信时,你还在船上,但我当于明天发出,则你一到校,此信也就到了。你到校后,望即见告,那时再写较详细的情形罢,因为现在我初到,还不知什么。

迅。九月四日夜。

==注释==

〔1〕林语堂(1895—1976):福建龙溪人,作家。曾留学美国,早期是《语丝》撰稿人之一。先后在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等校任教,当时任厦门大学文科主任兼国学院秘书。

◎ 三七

(每起头的○是某一个时间内写的,用○起始,以示段落。)

○ MY DEAR TEACHER:〔1〕

昨到你住的孟渊旅馆奉访后,四妹领我到永安公司,买得小手巾六条,只一元,算来一条不到二角。晚上又游四川路广东街,买雨伞一把,也不过几角钱。访了两处亲戚,都还客气,留吃点心或饭,点心是吃的,但饭却推却了。

今天(九月一日)又往先施公司等,买得皮鞋一双,只三元;又信纸六大本(与此纸同,但大得多),一元。此外又买些应用什物,不敢多买,因为我那天看见你用炒饭下酒,所以也想节省一点。

○ 今晚(一日)七时半落广大轮船,有二位弟弟送行,又有大安旅馆之茶房带同挑夫搬送行李,现在是已在船中安置好了。一房二人,另一人行李先到,占了上格床,我居下格。现只我一人在房,我想遇有机会,想说什么就写什么,管它多少,待到岸即投入邮筒;但临行时所约的时间,〔2〕我或者不能守住,要反抗的。船票二十五元,连杂费约共花三十余元,余下的还很不少。又,大安旅馆自沪一直招呼至粤,使费大约较自己瞎撞的公道,且可靠,这也足以令人放心的。

船中热甚,一房竟夕惟我一人,也自由,也寂寞,船还停着,门窗不敢打开,闷热极了!好在虽然时时醒来,但也即睡去;臭虫到处都是,不过我尚能安眠。只是因为今晚独自在船,想起你的昨晚来了。本来你昨晚下船没有,走后情形如何,我都不知道,晚间妹妹们又领我上街闲走,但总是蓦地一件事压上心头,十分不自在,我因想,此别以后的日子,不知怎么样?

○ 二日晨八时十分,船始开。天刚亮,就有人来查行李。先开随身的木箱,后开帆布箱,我故意慢慢地。他不耐烦了,问我作什么的。我答学生,现做教员。他走了。船开后又来查,这回是查私贩铜元的,床铺里也都穷搜,将漆黑的手印满留在枕席上。

同房的姓梁,是基督教徒,有一个她的女友,住房舱的,却到我们房里来吃饭,两人总是谈着什么牧师爷牧师奶,讨厌得很,我这回车和船都顶着“华盖”了。午后她们又约我打牌,虽则不算钱,总是费时无益的事,我连忙躺下看书,不久睡着,从十一点多钟一直到四点。六时顷晚饭,菜是广东味,不十分好,也还吃得几碗饭。也不晕船,躺着看小说。

○ 睡起见水色已变浅绿,泛出雪白的波头,好看极了。因为多年囚禁在沙漠中,所以见之不禁惊喜,但可气的是船面上挤满着人,铺盖,水桶,货物;房的窗口也总有成排的人,高高的坐在箱子上,遮得全房漆黑,而我又在下层床,日里又要听基督圣谕。MY DEAR TEACHER!你的船中生活怎么样?

○ 三日晨七时起床,十时早饭,十一时左右,在我们房门口的堆满行李的舱面上,是工友们开会。许多人聚在一处,有一个学生模样的做主席,大家演说北伐的必要……随意发挥;报告各地情形的也有,我也略略说了一点北京的黑暗。开会有二时之久,大家精神始终贯注,互相勉励,而著重于鼓励工人,因为这会是为工人而开的。我在旁参与,觉到一种欢欣,算是我途中第一次的喜遇。这现象,在北方恐怕是梦想不到的罢!下午一时多散会,还豫约每天开会一次,尤其是注意于向着上海工厂招来的工友们,灌输国民革命的意义。

有一个孙传芳〔3〕部下的军官,当场演说北方军阀的黑幕,并说自当军官以来,不求升官发财,现在看北方军人实在无可希望了,所以毅然脱离,径向广东投国民革命军,意欲从这里打破北方的黑暗。这是大家都很欢迎的。MYDEARTEACHER,你看这种情形是多么朝气呀!

十时吃的算是午饭,一时顷有咖啡一杯,面包二片,晚九时又有鸡粥一碗,其间的四时顷是晚餐,食物较火车上为方便。船甚稳,如坐长江轮船一样,不知往厦门去的是否也如此?

○ 四日被姓梁的惊醒,已经八点多了。她有一个女友,和一个男友(?),不绝的来,一方面唱圣诗,一方面又打扑克。我被挤得连看书的地方都没有了,也看不下去,勉强的看了《骆驼》;又看《炭画》,是文言的,没有终卷。继看《夜哭》〔4〕,字句既欠修饰,命意也很无聊,糟透了。

下午四时船经过厦门,我注意看看,不过茫茫的水天一色,厦门在那里!?

因为听说是经过厦门,我就顺便打听从厦门到广州的走法。据客栈人说:可以由厦门坐船到香港,再由香港搭火车到广州,但坐火车要中途自己走一站,不方便,倘由广州往香港,则须用照相觅铺保,准一星期回,否则惟店铺是问。也有从厦门到汕头的。我想,这条路较好,从汕头至广州,不是敌地,检查之类,可省许多麻烦,这是船中所闻,先写寄,免忘记,借供异日参考。

现在写字时是四日晚的九时,快有粥吃了。男女两教徒都走了,清净不少,但天气比前两天热,也不愿意睡,就想起上面的那些话,写了下来。

○ MY DEAR TEACHER:现在是五日午后二时廿分了,我正吃过午点心。不晓得你在做什么?今天工人仍然开会,但时间提早了,是十时多。刚刚摆开早饭,一个工人就来邀我赴会,说有两个主席,我是其一。我想,在这样人地生疏的境况之下,做主席是很难的,一不合式,就会引起纠纷,便说正在吃饭,又向来没有做过主席,不敢当,当场推却了。饭后到会,就有人要我演说,正推辞间,主席已在宣布喉咙不大好,说话不便,要我去接替。我没法,只得站上台去,攻击了一顿北京的政治和社会上的黑暗的情形。一完就退席,回到房里。听人说,开会时有国民党员百来人,但是彼此争执开会手续不合法,一部分人退席了。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往回一想,这么几个人,在这么短期间,开一个小会就冲突,则情形之复杂可想,幸而我没有做主席,否则,也许会糟到连自己都莫名其妙哩!听说明天上午可以到广州了,船内的会总该不致再开,我或者可以不再去说话。但是,到广州呢?

现时船早过了汕头,晚饭顷可经香港之北,名大划〔5〕的地方。在这里须等候带船的人来领入广州,但他来的迟早很不一定,即使来了,也得再走六小时之久,始达终点。但无论如何,六日是必能到广州的了。

○ MY DEAR TEACHER:今天是六日,现在是快到八点了。昨晚十时,船停香北大划地方,候带船人,因为此后伏礁甚多,非熟识者难以前进。幸而今早起来,听说带船人已经到了,专候潮长,便即开船;如能准时,则午后可到珠江了。

○ MY DEAR TEACHER:现在(三时)船快到了,以后再谈罢。

YOUR H.M.〔6〕六日下午三时。

==注释==

〔1〕MY DEAR TEACHER:英语:亲爱的老师。

〔2〕据许广平《鲁迅回忆录·厦门和广州》,鲁迅和她离开北京时曾有“做两年工作再作见面的设想”。

〔3〕孙传芳(1885—1935):山东历城人,北洋直系军阀。当时任安徽、江苏、浙江、江西、福建五省联军总司令。

〔4〕《骆驼》:不定期文艺刊物,周作人、徐祖正等主办,一九二六年六月在北京创刊,北新书局发行。《炭画》,中篇小说,波兰显克微支著,周作人于一九○九年用文言翻译,一九一四年四月由上海文明书局出版。《夜哭》,散文诗集,焦菊隐著,一九二六年七月北新书局出版。

〔5〕大划在香港北角铜锣湾船坞附近。

〔6〕YOUR H.M.YOUR,英语:你的;H.M.,“害马”罗马字拼音的缩写。

◎ 三八

先生:

六日我寄了一封信,那是在船上陆续写出,到粤后托客栈人寄的,收到了没有?

船于这日上午九时启碇驶入广州,经虎门黄埔,下午二时又停于距城甚远之车歪炮台〔1〕外,又候至六时,始受专意捣乱,久延始来之海关外人〔2〕查关检疫,乃放人换坐小艇泊岸。将泊岸了,而船夫一时疏失,突入旋涡,更兼船中人多(三十余)货重(百余件),躲浪不及,以致船身倾侧,江水入船,船夫坠水,幸全船镇静,使船放平,坠水船夫更竭力挽救,始得化险为夷,迨水上警察来时,已经平安无事矣。

登岸后,住大安栈,但钱币不同,路不认识,迫得写信叫人送给约我回来的陈家表叔〔3〕,请其到栈接我,即于七日上午迁寓陈家,此信即在陈家所写。女子师范学校〔4〕已经正式上课,今日(八日)下午四时左右,便当搬到校内去了。一切情形还多。女师甚复杂。我担任的是训育,另外授课八小时,每班一时,现在姑且尽力,究竟能否长久,再看情形就是了。这里民气激昂,但闻北伐顺利,所以英人从中破坏〔5〕,现正多方寻衅,见诸事实,例如武装兵船示威珠江,沙面等,以图扰乱后方即是。闽中有何新闻?关于本地或外省的,便希通知一下。以后再谈。

候著安。

你的H.M.九月八日。

==注释==

〔1〕车歪炮台:在珠江南石头附近,清朝政府曾在这里筑过炮台。

〔2〕海关外人:旧海关的外籍人员。

〔3〕陈家表叔:指陈延炘,广东番禺人。北京大学毕业,当时任中山大学理科地质系讲师。

〔4〕女子师范学校:即广东省立女子师范学校。

〔5〕英人从中破坏:一九二六年北伐军向武汉进军时,英国军舰于九月四日武装占领广州省港码头,且连日在珠江游弋,截击货船,拘捕华人,开枪射击省港罢工纠察队。

◎ 三九

迅师:

七,九两日发了两封信,你都收到了没有?那信是写一路上情形的。

五日你寄的信,十日晚收到了。信来在我到校之后,并非一到校也就收到。

八日搬入学校,在下午四时顷,我的妹妹,嫂嫂已在等我相见许多时候了。待行李送到后,我即和她们同回老家,入门,则见房屋颓坏,人物全非,对此故园,不胜凄痛。晚间蚊虫肆虐,竟夕不成眠。次晨为母氏纪念日,祀祭后十时余返校。卧室在旧校楼上,是昔之缝纫室,今隔为三,前后两间皆有窗,光线充足,但先已有人居住;中间室狭而暗,周围无窗,四面“碰壁”,即我朝夕之居处也。

校役招呼尚好,食品价亦不算太贵,但较北方或略昂,惟若可口,即算值得。

本校八日正式开课,校长〔1〕特许休息几天,所以于明日(十三,星期一)才起首授课及办公。以前几天,有时在校豫备教课,或休息,有时也出去探访亲戚,但总是请人带领。

这个学校的学生颇顽固,而且盲动,好闹风潮,将来也许要反对我,现时在小心中。

我一路上不觉受苦,回来后精神也佳,校内旧的熟人不少,但是我还是常常喜欢在房内看书。

你的较详细的信是否在途中,还是尚未写发,我希望早点收到。

明天有两小时教课,急要豫备,下次再细谈罢。

YOUR H.M.九月十二晚六时三十五分。

我的职务(略)

==注释==

〔1〕校长:指廖冰筠,广东惠阳人。她于一九二○年至一九二七年初任广东省立女子师范学校校长。

◎ 四○

(明信片背面)

从后面(南普陀)所照的厦门大学全景。

前面是海,对面是鼓浪屿。

最右边的是生物学院和国学院,第三层楼上有记的便是我所住的地方。

昨夜发飓风,拔木发屋,但我没有受损害。

迅。九,十一。

(明信片正面)

想已到校,已开课否?

此地二十日上课。

十三日。

◎ 四一

广平兄:

依我想,早该得到你的来信了,然而还没有。大约闽粤间的通邮,不大便当,因为并非每日都有船。此地只有一个邮局代办所,星期六下午及星期日不办事,所以今天什么信件也没有——因为是星期——且看明天怎样罢。

我到厦门后发一信(五日),想早到。现在住了已经近十天,渐渐习惯起来了,不过言语仍旧不懂,买东西仍旧不便。

开学在二十日,我有六点钟功课,就要忙起来,但未开学之前,却又觉得太闲,有些无聊,倒望从速开学,而且合同的年限早满。〔1〕学校的房子尚未造齐,所以我暂住在国学院的陈列所空屋里,是三层楼上,眺望风景,极其合宜,我已写好一张有这房子照相的明信片,或者将与此信一同发出。上遂〔2〕的事没有结果,我心中很不安,然而也无法可想。

十日之夜发飓风,十分利害,语堂的住宅的房顶也吹破了,门也吹破了,粗如笔管的铜闩也都挤弯,毁东西不少。我住的屋子只破了一扇外层的百叶窗,此外没有损失。今天学校近旁的海边漂来不少东西,有桌子,有枕头,还有死尸,可见别处还翻了船或漂没了房屋。

此地四无人烟,图书馆中书籍不多,常在一处的人,又都是“面笑心不笑”,无话可谈,真是无聊之至。海水浴倒是很近便,但我多年没有浮水了,又想,倘若你在这里,恐怕一定不赞成我这种举动,所以没有去洗,以后也不去洗罢,学校有洗浴处的。夜间,电灯一开,飞虫聚集甚多,几乎不能做事,此后事情一多,大约非早睡而一早起来做不可。

迅。九月十二夜。

今天(十四日)上午到邮政代办所去看看,得到你六日八日的两封来信,高兴极了。此地的代办所太懒,信件往往放在柜台上,不送来,此后来信,可于厦门大学下加“国学院”三字,使他易于投递,且看如何。这几天,我是每日去看的,昨天还未见你的信,因想起报载英国鬼子在广州胡闹,进口船或者要受影响,所以心中很不安,现在放心了。看上海报,北京已戒严,〔3〕不知何故;女师大已被合并为女子学院,师范部的主任是林素园(小研究系),而且于四日武装接收〔4〕了,真令人气愤,但此时无暇管也无法管,只得暂且不去理会它,还有将来呢。

回上去讲我途中的事,同房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广东人,姓魏或韦,我没有问清楚,似乎也是民党中人,所以还可谈,也许是老同盟会员罢。但我们不大谈政事,因为彼此都不知道底细,也曾问他从厦门到广州的走法,据说最好是从厦门到汕头,再到广州,和你所闻于客栈中人的话一样。船中的饭菜顿数,与广大同,也有鸡粥;船也很平;但无耶稣教徒,比你所遭遇的好得多了。小船的倾侧,真太危险,幸而终于“马”已登陆,使我得以放心。我到厦门时,亦以小船搬入学校,浪也不小,但我是从小惯于坐小船的,所以一点也没有什么。

我前信似乎说过这里的听差很不好,现在熟识些了,觉得殊不尽然。大约看惯了北京的听差的唯唯从命的,即容易觉得南方人的倔强,其实是南方的等级观念,没有北方之深,所以便是听差,也常有平等言动,现在我和他们的感情好起来了,觉得并不可恶。但茶水很不便,所以我现在少喝茶了,或者这倒是好的。烟卷似乎也比先前少吸。

我上船时,是克士〔5〕送我去的,还有客栈里的茶房。当未上船之前,我们谈了许多话,我才知道关于我的事情,伏园已经大大的宣传过了,还做些演义。所以上海的有些人,见我们同车到此,便深信伏园之说了,然而也并不为奇。

我已不喝酒了,饭是每餐一大碗(方底的碗,等于尖底的两碗),但因为此地的菜总是淡而无味(校内的饭菜是不能吃的,我们合雇了一个厨子,每月工钱十元,每人饭菜钱十元,但仍然淡而无味),所以还不免吃点辣椒末,但我还想改良,逐渐停止。

我的功课,大约每周当有六小时,因为语堂希望我多讲,情不可却。其中两点是小说史,无须豫备;两点是专书研究,须豫备;两点是中国文学史,须编讲义。看看这里旧存的讲义,则我随便讲讲就很够了,但我还想认真一点,编成一本较好的文学史。你已在大大地用功,豫备讲义了罢,但每班一小时,八时相同,或者不至于很费力罢。此地北伐顺利的消息也甚多,极快人意。报上又常有闽粤风云紧张之说,在这里却看不出,不过听说鼓浪屿上已有很多寓客,极少空屋了,这屿就在学校对面,坐舢板一二十分钟可到。

迅。九月十四日午。

==注释==

〔1〕据一九二七年一月十五日《厦声日报》所载《与鲁迅的一席话》,鲁迅受聘于厦门大学,原定期限为二年。

〔2〕上遂:原信作季黻,即许寿裳(1882—1948),字季黻,号上遂,浙江绍兴人,教育家。鲁迅留学日本弘文学院时的同学,后又在教育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广州中山大学等处与鲁迅同事多年。当时鲁迅正在为他谋职。抗日战争胜利后在台湾大学任教。因倾向民主和宣传鲁迅,遭国民党反动派忌恨,于一九四八年二月十八日深夜被刺杀于台北。

〔3〕北京戒严:奉系军阀为与直系军阀争夺对北京的控制权,张宗昌于一九二六年九月三日夜十时突然发布戒严令,任命京师警察总监李寿金为戒严司令,宪兵司令王琦为戒严副司令。七日,李、王公布戒严法八条。九月二十二日直系卫戍司令王怀庆被迫将所部移驻保定。(据一九二六年九月五日、八日《申报》)

〔4〕武装接收: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八日,北洋政府决定将女师大改为师范部,并入北京女子学院,由教育总长任可澄自兼院长,并任命林素园为师范部学长(据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九日《申报》)。九月四日,任可澄同林素园率领军警武装接收女师大。参看《华盖集续编·记谈话(附记)》。

〔5〕克士:原信作建人,即周建人,字乔峰,笔名克士,鲁迅的三弟,生物学家。当时在商务印书馆任编辑。

◎ 四二

广平兄:

十三日发的给我的信,已经收到了。我从五日发了一信之后,直到十四日才发信,十四以前,我只是等着等着,并没有写信,这一封才是第三封。前天,我寄上了《彷徨》和《十二个》〔1〕各一本。

看你所开的职务,似乎很繁重,住处亦不见佳。这种四面“碰壁”的住所,北京没有,上海是有的,在厦门客店里也看见过,实在使人气闷。职务有定,除自己心知其意,善为处理外,更无他法;住室却总该有一间较好的才是,否则,恐怕要瘦下。

本校今天行开学礼,学生在三四百人之间,就算作四百人罢,分为豫科及本科七系,每系分三级,则每级人数之寥寥,亦可想而知。此地不但交通不便,招考极严,寄宿舍也只容四百人,四面是荒地,无屋可租,即使有人要来,也无处可住,而学校当局还想本校发达,真是梦想。大约早先就是没有计画的,现在也很散漫,我们来后,都被搁在须作陈列室的大洋楼上,至今尚无一定住所。听说现正赶造着教员的住所,但何时造成,殊不可知。我现在如去上课,须走石阶九十六级,来回就是一百九十二级;喝开水也不容易,幸而近来倒已习惯,不大喝茶了。我和兼士及朱山根〔2〕,是早就收到聘书的,此外还有几个人,已经到此,而忽然不送聘书,玉堂费了许多力,才于前天送来;玉堂在此似乎也不大顺手,所以上遂的事,竟无法开口。

我的薪水不可谓不多,教科是五或六小时,也可以算很少,但别的所谓“相当职务”,却太繁,有本校季刊的作文,有本院季刊的作文,有指导研究员的事(将来还有审查),合计起来,很够做做了。学校当局又急于事功,问履历,问著作,问计画,问年底有什么成绩发表,令人看得心烦。其实我只要将《古小说钩沈》整理一下拿出去,就可以作为研究教授三四年的成绩了,其余都可以置之不理,但为了玉堂好意请我,所以我除教文学史外,还拟指导一种编辑书目的事〔3〕,范围颇大,两三年未必能完,但这也只能做到那里算那里了。

在国学院里的,朱山根是胡适之〔4〕的信徒,另外还有两三个,好像都是朱荐的,和他大同小异,而更浅薄,一到这里,孙伏园便要算可以谈谈的了。我真想不到天下何其浅薄者之多。他们面目倒漂亮的,而语言无味,夜间还要玩留声机,什么梅兰芳〔5〕之类。我现在惟一的方法是少说话;他们的家眷到来之后,大约要搬往别处去了罢。从前在女师大做办事员的白果〔6〕是一个职员兼玉堂的秘书,一样浮而不实,将来也许会兴风作浪,我现在也竭力地少和他往来。此外,教员内有一个熟人〔7〕,是先前往陕西去时认识的,似乎还好;集美中学内有师大旧学生五人,都是国文系毕业的,昨天他们请我们吃饭,算作欢迎,他们是主张白话的,在此好像有点孤立。

这一星期以来,我对于本地更加习惯了,饭量照旧,这几天而且更能睡觉,每晚总可以睡九至十小时;但还有点懒,未曾理发,只在前晚用安全剃刀刮了一回髭须而已。我想从此整理为较有条理的生活,大约只要少应酬,关起门来,是做得到的。此地的点心很好;鲜龙眼已吃过了,并不见佳,还是香蕉好。但我不能自己去买东西,因为离市有十里,校旁只有一个小店,东西非常之少,店中人能说几句“普通话”,但我懂不到一半。这里的人似乎很有点欺生。因为是闽南了,所以称我们为北人;我被称为北人,这回是第一次。

现在的天气正像北京的夏末,虫类多极了,最利害的是蚂蚁,有大有小,无处不至,点心是放不过夜的。蚊子倒不多,大概是因为我在三层楼上之故。生疟疾的很多,所以校医给我们吃金鸡纳〔8〕。霍乱已经减少了。但那街道,却真是坏,其实是在绕着人家的墙下,檐下走,无所谓路的。

兼士似乎还要回京去,他要我代他的职务,我不答应他。最初的布置,我未与闻,中途接手,一班绝不相干的人,指挥不灵,如何措手,还不如关起门来,“自扫门前雪”罢,况且我的工作也已经够多了。

章锡琛托建人写信给我,说想托你给《新女性》〔9〕做一点文章,嘱我转达。不知可有这兴致?如有,可先寄我,我看后转寄去。《新女性》的编辑,近来好像是建人了,不知何故。那第九(?)期,我已寄上,想早到了。

我从昨日起,已停止吃青椒,而改为胡椒了,特此奉闻。

再谈。

迅。九月二十日下午。

==注释==

〔1〕《十二个》:长诗,苏联勃洛克著,胡斅译,鲁迅为作《后记》,一九二六年八月北新书局出版。

〔2〕朱山根:原信作顾颉刚(1893—1980)。江苏吴县人,历史学家。当时任厦门大学国学院教授兼文科国文系名誉讲师。

〔3〕据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四日《厦大周刊》:厦门大学国学院计划编印《中国图书志》,内容包括谱录、春秋、地理、曲、道家儒家、尚书、小学、医学、小说、金石、政书、集、法家共十三类书目。鲁迅负责小说类。

〔4〕胡适之(1891—1962):名适,安徽绩溪人,早年留学美国,“五四”时期,他是新文化运动的右翼代表人物。当时是北京大学教授,现代评论派主要成员之一。

〔5〕梅兰芳(1894—1961):名澜,字畹华,江苏泰州人,京剧艺术家。

〔6〕白果:原信作黄坚。字振玉,江西清江人,曾任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务处和总务处秘书。当时任厦门大学国学院陈列部干事兼文科主任办公室襄理。

〔7〕指陈定谟,江苏昆山人。曾任北京大学教授,一九二四年七月与鲁迅同去西安讲学。当时任厦门大学社会科学教授。

〔8〕金鸡纳:一作金鸡纳霜,即奎宁。

〔9〕《新女性》:月刊,一九二六年一月创刊,章锡琛主编。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停刊,共出四卷。上海新女性社发行。

◎ 四三

迅师:

七,九,十二去了三信,只接到五日来的一信,你那里的消息一概不知道,惟有心猜臆测。究竟近状如何?是否途中感冒,现在休养?望勿秘不见告。

我不喜欢出街,因为到处不胜今昔之感;也因回来迟了,更不好意思偷懒,日常自早八时至晚五时才从办公室退至寝室,此后是沐浴和豫备教课……时间总觉短促,各方还未顺熟,终日傻瓜似的一个。

这校有三数学生是顽固大家,大多数都是盲从,貌似一气,其实全无主见。今日十六晚是星期四,此信寄到或当不是在邮差休息时,你可以早些看见了。你豫备教课忙么?余后陈。

祝你在新境度中秋鉴赏他们的快乐。

你的H.M.九月十七日。

◎ 四四

广平兄:

十七日的来信,今天收到了。我从五日发信后,只在十三日发一信片,十四日发一信,中间间隔,的确太多,致使你猜我感冒,我真不知怎样说才好。回想那时,也有些傻气,因为我到此以后,正听见(口英)人在广州肇事〔1〕,遂疑你所坐的船,亦将为彼等所阻,所以只盼望来信,连寄信的事也拖延了。这结果,却使你久不得我的信。

现在十四的信,总该早到了罢。此后,我又于同日寄《新女性》一本,于十八日寄《彷徨》及《十二个》各一本,于二十日寄信一封(信面却写了廿一),想来都该到在此信之前。

我在这里,不便则有之,身体却好,此地并无人力车,只好坐船或步行,现在已经炼得走扶梯百余级,毫不费力了。眠食也都好,每晚吃金鸡纳霜一粒,别的药一概未吃。昨日到市去,买了一瓶麦精鱼肝油,拟日内吃它。因为此地得开水颇难,所以不能吃散拿吐瑾〔2〕。但十天内外,我要移住到旧的教员寄宿所去了,那时情形又当与此不同,或者易得开水罢。(教员寄宿舍有两所,一所住单身人者曰“博学楼”,一所住有夫人者曰“兼爱楼”,不知何人所名,颇可笑。)

教科也不算忙,我只六时,开学之结果,专书研究二小时无人选,只剩了文学史,小说史各二小时了。其中只有文学史须编讲义,大约每星期四五千字即可,我想不管旧有的讲义,而自己好好的来编一编,功罪在所不计。

这学校化钱不可谓不多,而并无基金,也无计划,办事散漫之至,我看是办不好的。

昨天中秋,有月,玉堂送来一筐月饼,大家分吃了,我吃了便睡,我近来睡得早了。

迅。九月二十二日下午。

==注释==

〔1〕(口英)人在广州肇事:参看本卷第112页注〔5〕(口英:英的旧译。折翼之风注)。

〔2〕散拿吐瑾:德国柏林出产的补脑健胃药品。

◎ 四五

MY DEAR TEACHER:

你扣足了一星期给我一信,我在企望多日之中总算得到一点安慰——虽则只是一张明信片。

然而我实不解,我于七,九,十二,十七共发四函,并此为五,倘皆不到,我想,是否理由如下:

第一信,是到广州之次早,托大安栈茶房发出的,不知是否他学了洪乔?但可惜,此信记自沪至粤一路情形颇详细。

第二信,同时寄出者四处,除你之外尚有上海之叔,天津之嫂,东省之谢。〔1〕岂学校女工(给我做事的)作弊?

兹对于收到之信片更作复函,由我自己投邮,看结果如何?

五日来信十日晚到,十三信片十八到,计需六天。如我寄之信不失,则你于十二,十四,十八,二二,二四,应陆续接得我信。假使非茶房及女工之误,则请你向贵校门房一询,凡有书周树人,豫才,鲁迅而下款为广州或粤之景,宋,许……缄者,即为我寄之信。下笔时故意捣乱,不料反致遗失,可叹!

我校从十三日起,我即授课办公,教课似乎还过得去(察看情形),至于训育,真是难堪,包括学监舍监的事,从早八时至下午五时在办公处或查堂,回来吃晚饭后又要查学生自习及注意起居饮食……,总之无一时是我自己的时间。更有课外会议,各种领导事业及自己豫备教材……,弄得精疲力尽,应接不暇。明日是星期,下午一时还要开训育会议,回想做学生真快活也。

现人已睡久,钟停了不知何时,急忙写此,恕其不备为幸。

祝快乐,不敢劝戒酒,但祈自爱节饮。

你的H.M.九月十八晚。

飓风拔木,何不向林先生要求乔迁?

==注释==

〔1〕上海之叔:指在上海南洋兄弟烟草公司任职的许炳璈。天津之嫂,指许广平的堂嫂。东省之谢,指谢敦南(1900—1959),名毅,福建安溪人,当时在黑龙江省任财政厅总务科科员兼省陆军军官医院医官。其妻常瑞麟,是许广平在河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同学。一九二六年至一九二八年在黑龙江省立女子师范学校任校医兼任生理卫生教员。

◎ 四六

广平兄:

十八日之晚的信,昨天收到了。我十三日所发的明信片既然已经收到,我惟有希望十四日所发的信也接着收到。我惟有以你现在一定已经收到了我的几封信的事,聊自慰解而已。至于你所寄的七,九,十二,十七的信,我却都收到了,大抵是我或孙伏园从邮务代办处去寻来的,他们很乱,或送或不送,堆成一团,只要有人去说要拿那几封,便给拿去,但冒领的事倒似乎还没有。我或伏园是每日自去看一回。

看厦大的国学院,越看越不行了。朱山根是自称只佩服胡适陈源两个人的,而田千顷,辛家本〔1〕,白果三人,似皆他所荐引。白果尤善兴风作浪,他曾在女师大做过职员,你该知道的罢,现在是玉堂的襄理,还兼别的事,对于较小的职员,气焰不可当,嘴里都是油滑话。我因为亲闻他密语玉堂,“谁怎样不好”等等,就看不起他了。前天就很给他碰了一个钉子,他昨天借题报复,我便又给他碰了一个大钉子,而自己则辞去国学院兼职。我是不与此辈共事的,否则,何必到厦门。

我原住的房屋,要陈列物品了,我就须搬。而学校之办法甚奇,一面催我们,却并不指出搬到那里,教员寄宿舍已经人满,而附近又无客栈,真是无法可想。后来总算指给我一间了,但器具毫无,向他们要,则白果又故意特别刁难起来(不知何意,此人大概是有喜欢给别人吃点小苦头的脾气的),要我开帐签名具领,于是就给碰了一个钉子而又大发其怒。大发其怒之后,器具就有了,还格外添了一把躺椅,总务长〔2〕亲自监督搬运。因为玉堂邀请我一场,我本想做点事,现在看来,恐怕是不行的,能否到一年,也很难说。所以我已决计将工作范围缩小,希图在短时日中,可以有点小成绩,不算来骗别人的钱。

此校用钱并不少,也很不撙节,而有许多悭吝举动,却令人难耐。即如今天我搬房时,就又有一件。房中原有两个电灯,我当然只用一个的,而有电机匠来,必要取去其一个玻璃泡,止之不可。其实对于一个教员,薪水已经化了这许多了,多点一个电灯或少点一个,又何必如此计较呢。

至于我今天所搬的房,却比先前的静多了,房子颇大,是在楼上。前回的明信片上,不是有照相么?中间一共五座,其一是图书馆,我就住在那楼上,间壁是孙伏园和张颐〔3〕教授(今天才到,原先也是北大教员),那一面是钉书作场,现在还没有人。我的房有两个窗门,可以看见山。今天晚上,心就安静得多了,第一是离开了那些无聊人,也不必一同吃饭,听些无聊话了,这就很舒服。今天晚饭是在一个小店里买了面包和罐头牛肉吃的,明天大概仍要叫厨子包做。又自雇了一个当差的,每月连饭钱十二元,懂得两三句普通话,但恐怕颇有点懒。如果再没有什么麻烦事,我想开手编《中国文学史略》了。来听我的讲义的学生,一共有二十三人(内女生二人),这不但是国文系全部,而且还含有英文,教育系的;这里的动物学系,全班只有一人,天天和教员对坐而听讲。

但是我也许还要搬。因为现在是图书馆主任正请假着,由玉堂代理,所以他有权。一旦本人回来,或者又有变化也难说。在荒地里开学校,无器具,无房屋给教员住,实在可笑。至于搬到那里去,现在是无从揣测的。

现在的住房还有一样好处,就是到平地只须走扶梯二十四级,比原先要少七十二级了。然而“有利必有弊”,那“弊”是看不见海,只能见轮船的烟通。

今夜的月色还很好,在楼下徘徊了片时,因有风,遂回,已是十一点半了。我想,我的十四的信,到二十,二十一或二十二总该寄到了罢,后天(二十七)也许有信来,因先来写了这两张,待二十八日寄出。

二十二日曾寄一信,想已到了。

迅。二十五日之夜。

今天是礼拜,大风,但比起那一次来,却差得远了。明天未必一定有从粤来的船,所以昨天写好的两张信,我决计于明天一早寄出。

昨天雇了一个人,叫作流水,然而是替工,今天本人来了,叫作春来,也能说几句普通话,大约可以用罢。今天又买了许多器具,大抵是铝做的,又买了一只小水缸,所以现在是不但茶水饶足,连吃散拿吐瑾也不为难了。(我从这次旅行,才觉到散拿吐瑾是补品中之最麻烦者,因为它须兼用冷水热水两种,别的补品不如此。)

今天忽然有瓦匠来给我刷墙壁了,懒懒地乱了一天。夜间大约也未必能静心编讲义,玩一整天再说罢。

迅。九月二十六日晚七点钟。

==注释==

〔1〕田千顷:原信作陈万里(1891—1969),江苏吴县人,当时任厦门大学国学院考古学导师,兼造型部干事和文科国文系名誉讲师。辛家本,原信作潘家洵。江苏吴县人,翻译工作者。当时任厦门大学国学院英文编辑,兼外国语言文学系讲师。

〔2〕总务长:指周辨明,福建惠安人,当时任厦门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系主任,语言学教授兼总务处主任。

〔3〕张颐字真如,四川叙永人,曾任北京大学教授,当时任厦门大学哲学系教授。

◎ 四七

MY DEAR TEACHER:

二十二日得到你十四的和十二的放在一个信封内的信,知道了好多要说的话,虽则似乎很幽默,但我是以己度人,能够领解的。我以为一两天的路程,通信日期当然也不过如此,即须较多,三四天了不得了,而乃五六七八天,这真教人从何说起,况有时且又过之呢?

我正式做工和上课,已经有一星期零四天了,所觉到的结果是忙,忙……早上八点起就到办事处,或办事,或授课,此外还要查堂,看学生勤惰;五时回来吃晚饭;到七时学生自习,又要查了。训育职务是兼学监舍监之类(但又别有教务,舍务处),又须注意学风,宣传党义,与教务及总务俱隶属于校长之下,而如此办法,则惟广东在今年暑假后为然。我初毕业,既无经验,且又无可借鉴(他校尚未成立训育处),居此地位,真是盲人瞎马,“害”字加了一目矣。更兼学生为三数旧派所左右,外有全省学生联合会(广东学生而多顽固,岂非“出人意表之外”)为之援,更外则京沪旧派为之助,势力滋蔓,甚难图也,此后倘能改革,固为大幸,否则我自然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但多半是要被排斥的。当我未回之前,学生联合会已借口省立第一,二中学为■■〔1〕校长,作种种办学无状之条文,洋洋洒洒,大加攻击,甚至教育厅开除学生;继而广大(中山大学)法科反对陈启修〔2〕为主任,亦与第一,二中同一线索。女师是他们豫备第三次起风潮的,所以学生总是蠢蠢欲动,现正在多方探听我的色彩,好像曾经反抗段祺瑞政府者,亦即党国罪人一样。女子本少卓见,加以外诱,增其顽强,个个有杨荫榆之流风,甚可叹也。好在我只要自己努力,或者不至失败,即使失败,现时广东女子地位与男子等,亦自有别处可去,非如外地一受攻击,即难在社会上立足之困人也。

MY DEAR TEACHER!你为什么希望“合同年限早满”呢?你是因为觉得诸多不惯,又不懂话,起居饮食不便么?如果对于身体的确不好,甚至有妨健康,则还不如辞去的好。然而,你不是要“去作工”么?你这样的不安,怎么可以安心作工!?你有更好的方法解决没有?或者于衣食抄写有需我帮忙的地方,也不妨通知,从长讨论。

中秋那一天,你玩了没有?难得旅行到福建,住一天,最好是勿白辜负了这一天,还是玩玩吃吃的好,学校的厨子不好,不是五分钟可到鼓浪屿么?那边一定有食处,也有去处,谢君的哥哥就住在那地方,他们待人都好,你愿意去看看他么?今日还接到谢君来信,他极希望回到家乡去做点事,但看你所处的情形,连上遂先生也难荐,则其余恐怕更不必说了。

我在中秋的那天上午随校长赴追悼朱执信〔3〕六周年纪念会,到的人很多,见于树德〔4〕先生讲演,依然北方淳厚之风,后又往烈士坟凭吊,回校已午后一时,算是过了上半天的节。是日,不断的忆起去年今日,我远远的提着四盒月饼,跑来喝酒,此情此景,如在目前,有什么法子呢!而且训育方面逼住要中秋后一天开会,交出计画书去,我于中秋前赶做一晚,当天又接着做,勉强抄袭出来,能否适用还说不定。中秋下午,我实在耐不住了,跑回家里一趟,看见嫂妹的冷清清的,便又记起未出广东以前家庭的样子,不胜凄恻,又不忍走开,即买菜同吃一顿。饭后出街走了一圈,回来买些灯笼给孩子们,买些水果大家吃,约莫十时睡了,月是怎么样,没有细看。

北京女师大事,我收到两次学生宣言〔5〕,教育部诬助学生之教员为图自己饭碗;岂明,祖正二先生且被林素园当面诬为赤化〔6〕,虽即要求他认错取消,但亦可谓晦气。北伐想是顺利,此间清一色的报纸,莫明究竟,在福建大约可以较得真相。

邮政代办所离学校有多少远?天天走不累的慌么?

伏园宣传的话,其详可得闻欤?

现时候不早,眼睛倦极,下次再谈罢。祝你快乐!

你的H.M.九月二十三晚。

==注释==

〔1〕■■:原信作赤化。一九二六年夏,广东省立一中、二中学生中的右派组织“孙文主义学会”和“女权运动大同盟”,以两校校长陈蕃、黎樾庭是“赤化”分子为由,策动学生要求省教育厅撤换他们,经两校学生议决反对后,反动学生便到教育厅闹事。在省教育厅批准两校开除七名带头闹事者后,他们又盗用省、市学联名义,对教育厅进行攻击。

〔2〕陈启修字惺农,四川中江人,曾任北京大学教授,当时任广州《民国日报》社长。

〔3〕朱执信(1885—1920):原名大符,浙江萧山人,近代民主革命家。一九二○年秋赴广东策划桂系军队反正,九月二十一日在虎门被杀害。

〔4〕于树德:河北静海(今属天津)人,当时任国民党中央委员,政治委员会北京分会委员。在这次会上他作了关于三一八惨案和北京革命运动有关情况的讲演。

〔5〕两次学生宣言:指北京女师大学生于一九二六年九月三日、八日分别发表的宣言。主要内容是反对北洋政府撤销女师大,揭露任可澄、林素园率领军警武装接收学校的暴行,呼吁全国各界声援。(据一九二六年九月四日、八日《世界日报》)

〔6〕岂明:即周作人(1885—1967),浙江绍兴人,早年留学日本,曾任北京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授,语丝社成员之一。抗日战争时期堕落为汉奸。祖正,即徐祖正(1895—1978),字耀辰,江苏昆山人,早年留学日本,曾任北京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授。周作人在《语丝》第九十六期(一九二六年九月十一日)发表的《女师大的命运》一文,其中述及徐祖正被林素园“当面诬为赤化”的经过:“(一九二六年)八月(按应为九月)四日上午,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因为续招新生,开考试委员会,我也出席,议事完了,正要分散的时候,忽然说女子学院的学长林素园来了。……我因与林君略略相识,便约了一位徐君(按指徐祖正)前去招待。略谈几句,林君就露出不逊的态度来,徐君……劝他注意,末后渐近争论,徐君便说我教训你不要如此。说时迟,那时快,林君勃然大怒,厉声疾呼曰:‘你是共产党!抓,抓,抓!’我那时真有点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尔时警察既未即进‘抓’徐君,徐君乃乘间力请于林君,要求宣示证据,经了同来的两个人的好些奇妙的辩解,如‘共产党并没有什么要紧’之类,林君终乃道谢,云系误会,于是此事遂告一结束。”

◎ 四八

广平兄:

廿七日寄上一信,收到了没有?今天是我在等你的信了,据我想,你于廿一二大约该有一封信发出,昨天或今天要到的,然而竟还没有到,所以我等着。

我所辞的兼职(研究教授),终于辞不掉,昨晚又将聘书送来了,据说林玉堂因此一晚睡不着。使玉堂睡不着,我想,这是对他不起的,所以只得收下,将辞意取消。玉堂对于国学院,不可谓不热心,但由我看来,希望不多,第一是没有人才,第二是校长有些掣肘(我觉得这样)。但我仍然做我该做的事,从昨天起,已开手编中国文学史讲义,今天编好了第一章。眠食都好,饭两浅碗,睡觉是可以有八或九小时。

从前天起,开始吃散拿吐瑾,只是白糖无法办理,这里的蚂蚁可怕极了,有一种小而红的,无处不到。我现在将糖放在碗里,将碗放在贮水的盘中,然而倘若偶然忘记,则顷刻之间,满碗都是小蚂蚁。点心也这样。这里的点心很好,而我近来却怕敢买了,买来之后,吃过几个,其余的竟无法安放,我住在四层楼上的时候,常将一包点心和蚂蚁一同抛到草地里去。

风也很利害,几乎天天发,较大的时候,令人疑心窗玻璃就要吹破;若在屋外,则走路倘不小心,也可以被吹倒的。现在就呼呼地吹着。我初到时,夜夜听到波声,现在不听见了,因为习惯了,再过几时,风声也会习惯的罢。

现在的天气,同我初来时差不多,须穿夏衣,用凉席,在太阳下行走,即遍身是汗。听说这样的天气,要继续到十月(阳历?)底。

L.S.〔1〕九月二十八日夜。

今天下午收到廿四发的来信了,我所料的并不错。但粤中学生情形如此,却真出我的“意表之外”,北京似乎还不至此。你自然只能照你来信所说的做,但看那些职务,不是忙得连一点闲空都没有了么?我想,做事自然是应该做的,但不要拚命地做才好。此地对于外面的情形,也不大了然,看今天的报章,登有上海电(但这些电报是什么来路,却不明),总结起来:武昌还未降,大约要攻击;南昌猛扑数次,未取得;孙传芳已出兵〔2〕;吴佩孚似乎在郑州〔3〕,现正与奉天方面暗争保定大名。

我之愿合同早满者,就是愿意年月过得快,快到民国十七年,可惜来此未及一月,却如过了一年了。其实此地对于我的身体,仿佛倒好,能吃能睡,便是证据,也许肥胖一点了罢。不过总有些无聊,有些不高兴,好像不能安居乐业似的,但我也以转瞬便是半年,一年,聊自排遣,或者开手编讲义,来排遣排遣,所以眠食是好的。我在这里的情形,就是如此,还可以无需帮助,你还是给学校办点事的好。

中秋的情形,前信说过了。谢君的事,原已早向玉堂提过的,没有消息。听说这里喜欢用“外江佬”,理由是因为倘有不合,外江佬卷铺盖就走了,从此完事,本地人却永久在近旁,容易结怨云。这也是一种特别的哲学。谢君的令兄我想暂且不去访问他,否则,他须来招呼我,我又须去回谢他,反而多一番应酬也。

伏园今天接孟余〔4〕一电,招他往粤办报,他去否似尚未定。这电报是廿三发的,走了七天,同信一样慢,真奇。至于他所宣传的,大略是说:他家不但常有男学生,也常有女学生,但他是爱高的那一个的,因为她最有才气云云。平凡得很,正如伏园之人,不足多论也。

此地所请的教授,我和兼士之外,还有朱山根。这人是陈源之流,我是早知道的,现在一调查,则他所安排的羽翼,竟有七人之多,先前所谓不问外事,专一看书的舆论,乃是全都为其所骗。他已在开始排斥我,说我是“名士派”,可笑。好在我并不想在此挣帝王万世之业,不去管他了。

我到邮政代办处的路,大约有八十步,再加八十步,才到便所,所以我一天总要走过三四回,因为我须去小解,而它就在中途,只要伸首一窥,毫不费事。天一黑,就不到那里去了,就在楼下的草地上了事。此地的生活法,就是如此散漫,真是闻所未闻。我因为多住了几天,渐渐习惯,而且骂来了一些用具,又自买了一些用具,又自雇了一个用人,好得多了,近几天有几个初到的教员,被迎进在一间冷房里,口干则无水,要小便则须旅行,还在“茫茫若丧家之狗”哩。

听讲的学生倒多起来了,大概有许多是别科的。女生共五人。我决定目不邪视,而且将来永远如此,直到离开了厦门。嘴也不大乱吃,只吃了几回香蕉,自然比北京的好,但价亦不廉,此地有一所小店,我去买时,倘五个,那里的一位胖老婆子就要“吉格浑”(一角钱),倘是十个,便要“能(二)格浑”了。究竟是确要这许多呢,还是欺我是外江佬之故,我至今还不得而知。好在我的钱原是从厦门骗来的,拿出“吉格浑”“能格浑”去给厦门人,也不打紧。

我的功课现在有五小时了,只有两小时须编讲义,然而颇费事,因为文学史的范围太大了。我到此之后,从上海又买了一百元书。克士已有信来,说他已迁居,而与一个同事姓孙的同住,我想,这人是不好的,但他也不笨,或不至于上当。

要睡觉了,已是十二时,再谈罢。

迅。九月三十日之夜。

==注释==

〔1〕L.S.“鲁迅”二字罗马字拼音的缩写。

〔2〕孙传芳出兵:孙传芳,参看本卷第110页注〔3〕。一九二六年九月二十一日,孙传芳从南京赶赴九江,亲自督兵与北伐军在九江、德安、南昌一线作战。

〔3〕吴佩孚(1873—1939):字子玉,山东蓬莱人,北洋军阀直系首领之一。一九二六年九月十六日,北伐军攻克汉口、汉阳,他在十七日逃至郑州,企图组织援军反攻。这时奉系军阀张作霖趁机向吴提出接防保定、大名的要求,为此两派之间进行明争暗斗。

〔4〕孟余:顾兆熊(1888—1972),字梦余,又作孟余,河北宛平(今属北京)人,国民党政客,曾任北京大学教授、教务长,后任中山大学委员会副委员长。

◎ 四九

MY DEAR TEACHER:

廿三晚写好的信,廿四早发出了。当日下午收到《彷徨》和《十二个》,包裹甚好,书一点没有损坏。但是两本书要寄费十分,岂非太不经济?

我一天的时间,能够给我自己支配的,只有晚上九时以后,我做自己的事——如写信,豫备教材——全得在这时候。此外也许有时有闲,但不一定。所以我写信时匆忙极了,许多应当写下来的事,也往往忘却,致使你因此挂心,这真是该打!忘记了什么呢?就是我光知道诉苦,说我住的是“碰壁”的房,可是现在已经改革了,东面的楼上住的一位附小的教员辞了职,校长教我搬去,我赶紧实行,于到校第二个星期六搬过来了。此楼方形,隔成田字,开间颇大,用具也不少。每间住一人,余三人为小学教员,胸襟一样狭窄,第一天即三人成众,给我听了不少讽刺话,我也颇气愤,但因不是在做学生了,总得将就一些,便忍耐下去,次早还要陪笑脸招呼,这真是做先生的苦处。现在她们有点客气了,然而实在热闹得可以,总是高朋满坐,即使只有三人,也还是大叫大嚷,没一时安静。更难堪的是有两位自带女仆婢子,日里做事,夜间就在她们房里搭床,连饭菜也由用人用煤油炉煮食,一小房便是一家庭,其污浊局促可想。所以我的房门口的过道,就成了女仆婢子们的殖民地,摆了桌子,吃饭,梳洗,桌下锅盆碗碟,堆积甚多,煞是好看。但我这方面总是竭力回避,关起门来,算是我的世界,好在一大块向南的都是窗,有新空气,不会病了。

这个学校,先前是师范和小学合在一处的,现在师范分到新校去了,但校舍还未造好,正在筹捐,所以师范教员和学生仍旧住在小学——即旧校里。今年暑假以后,算是大加革新了,分设教务,总务,训育于校长之下,而训育最繁琐,且须管理寄宿,此校学生曾起反对校长风潮,后虽平息,而常愤愤,每寻瑕伺隙,与办事人为难。我上课的第一天,学生就提出改在寝室内自修(原在教室,但灯暗……)的难题目给我做。现已给以附有条件的允许,于明日实行。但那么一来,学生散处各室,夜间查堂就更加困难了。对寝室负责的,我之外本来还有一舍监,现此人因常骂学生及仆人,大有非去不可之势,学校当局以为我闲空,要我兼任(但不加薪),我只答应暂兼数天,那时就将更加忙碌,因早晚舍监应做的如督率女仆,收拾寝室,厕所……也须归我管理也。

看你在厦大,学生少,又属草创,事多而趣少,如何是好?菜淡不能加盐么?胡椒多吃也不是办法,买罐头补助不好么?火腿总有地方买,不能做来吃么?万勿省钱为要!!!广东水果现时有杨桃,五瓣,横断如星形,色黄绿,厦门可有么?

广东常有雨,但一止就可以出街,无雨则热甚,上课时汗流浃背的,蚊子大出,现在就一面写字,一面在喂它。蚂蚁也不亚于厦门,记得在“碰壁”的房里时,夜间睡眠中,臂膊还曾被其所咬;食物自然更易招致,即使挂起来,也能缘绳而至,须用水绕,始得平安。空气甚湿,衣物书籍,动辄发霉,讨厌极了。

我虽然忙,但《新女性》既转折的写了信来,似乎不好推却。不过我的作品太幼稚,你有什么方法鼓舞我,引导我,勿使我疏懒退缩不前么?

现在我事务虽然加多,但办得较前熟手了。八时教课,实则只要豫备四班教材,而都是从头讲起,班高的讲快,参考简单,班低讲慢,参考较多,互相资助,日来似觉稍为顺手。总之,到这里初做事,要做得好,即不能辞劳苦,宁可力竭而去,不欲懒散而存,所以我愿意努力工作,你以为何如?有北京消息没有,学校近况如何?

祝你健康。

YOUR H.M.九月二十八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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