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果壳》
《坚果壳》是一本与《儿童法案》非常不同的书,也与您过去二十多年来的作品很不同。您近年来的作品题材跨度虽然很大,从《追日》中的科学到《甜牙》中的间谍,到《儿童法案》中的法律及宗教,但仍然都是关于社会现实的作品。相较之下,《坚果壳》呈现给读者的是完全不同的空间。能否请您谈谈这本书的缘起。
麦克尤恩:对,在过去二十年中,我一直在写现实小说,每本书都要做很多研究,动力之一是我想了解别人的工作。我想知道当一位法官、律师、科学家、神经科医生、心理分析师、间谍等,是怎么回事。而《坚果壳》,我希望从研究中给自己放个假。我也一直想暂时离开现实小说的领域,希望能够回到七十年代我刚刚开始写作时的那种创作上去,那种更广阔、更自由的写作。但这种想法一直藏在我心里,我并没有付诸实施,觉得可能就是一个愿望而已,一个短暂的野心罢了。
但有一天,我参加一个非常无聊冗长的会议,我的脑子就开小差了。就像《儿童法案》的故事一样,我也突然收到了一个礼物,开篇的第一句话进入了我的脑海:“我头朝下,在一个女人的身体里。”这种礼物对于作家来说,极为难得,而我却连得两个。我真是太幸运了。当时,我能清楚地看到这个句子,就像老式的报纸编辑室里的收发电报的纸带那样。那一刻,我就知道,这将是我的下一本书的第一句话。我觉得半本书已经写好了,虽然我还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也不知道整个故事是什么。但是我知道,我下一本书的主角,将是一个胎儿。我也知道这本书的结尾,那就是这个孩子的出生。
当时,我也在准备一个演讲,我正在重新阅读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我在读蒙田、鲍斯威尔、皮佩斯等人的著作,所以,哈姆雷特的情节就进入了这个胎儿的叙述过程,不知不觉地,《坚果壳》就成了哈姆雷特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哈姆雷特》
所以,有了这个大框架之后,下一步是如何让读者信服这个胎儿确实能做叙述人,之后,我就可以放手写了。这本书中有喜剧的成分,也有严肃的部分,例如对世界的看法。一开始,我得要把准叙述的语气,这点非常重要。我并不只想讲一个哈姆雷特的故事,我的野心更大,我希望子宫里面的那位是莎士比亚。所以,叙述语言必须充满诗意,但又不能陈腐,要有一种俏皮和幽默,要会用明喻暗喻各种技巧。所以,在把玩文字上,写这本书很让我过瘾。我不用出去进行调研,我不用离开我的书桌,就可以写作。
这本书您写了多长时间?
麦克尤恩:差不多一年。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在巴黎写成的。
这本书与莎士比亚逝世四百周年纪念日有关系么?
麦克尤恩:我是2014年开始写作此书的,但我一点都没想到2016年莎士比亚四百周年。如果有人问我莎士比亚是哪年去世的,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但我开始写这本书时,确实没在意日期。当然,我写到一半时,大家就开始在说莎士比亚四百周年了,但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本书会多长,我何时能完成这本书。所以,这本书在2016年出版,完全是一个巧合,我虽然很高兴,但并不是我有意为之。
胎儿的妈妈一直在听BBC广播四台以及其他的各类节目,所以,他非常了解时事,他的许多对世界的观点是否代表了您的看法?
麦克尤恩:从某种程度上,确实是这样。但这个胎儿并不是一个人物,他不在这个世界里,他只是快要加入到这个世界里来,这种似是而非的角度很好。所以,他是黑暗中的声音,像一位存在主义角色,他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麦克尤恩签的字
如果他知道当今的世界是英国脱欧,特朗普当了美国总统,他会怎么想?
麦克尤恩:就是,这世界变化有多快!当我开始写《坚果壳》时,还根本没有特朗普或脱欧这回事。当时最大的话题是叙利亚难民危机。我是2016年2、3月间写完这本书的,当时特朗普还只是一个笑话,我也万万没想到脱欧会成为现实。如果我现在写这本书的话,胎儿肯定对世界会有更多的担心,可能他压根就不愿意被生出来,他宁可待在妈妈的肚子里。
说起英国脱离欧盟,公投结果刚刚出来时,我知道您的反应非常强烈。都说悲伤有五个阶段,您现在到哪个阶段了?
麦克尤恩:我还在第一阶段,我还拒绝接受。我的朋友都往前走了,好像都接受现实了,但我还是拒绝承认脱欧真会发生,我还是觉得这不可能是真的。我们不会那么傻、那么无能吧。这个周末我要到伦敦的一场反对脱欧的大会上发表演讲。简直不可相信,从文化、经济等各方面来看,脱欧怎么可能给英国带来好处?当然,这是一个我们可以讨论一天的话题,这里我就不多说了。
《甜牙》、性别和儿子
《甜牙》
您的《赎罪》和《甜牙》中,都用了故事套故事的方法,最后的结局都有一个大反转,能谈谈您的想法么?
麦克尤恩:对,这两本书的结尾确实有一些相似之处。《甜牙》可以说是继续了《赎罪》没有完成的地方。我希望能在更大的范围内来探索叙述者反转角色的手法。在《赎罪》中,这种叙述比较简单,最后我们发现全书是叙述者写的。《甜牙》中,这种手法要复杂宏大得多,整本书就是一封求婚信,两位主人公必须进行合作才会有此书,这个合作将是他们一生的付出,是他们的婚姻。整本书其实就是一场爱情的行动,而且,他们必须能经受时间的考验。《甜牙》的最后是一封表白的书信。而且,《甜牙》也是关于转换身份。一个人如何通过另一个人的眼光来看事情,这人得像另一个人一样乘地铁去上班,像另一个人一样在洗手池里洗衣服。这也就是爱情的举动。从大范围来说,创作也就是对世界的爱。我希望能够把一个爱情故事和创作联系起来。书中的两位主人公都是间谍,他们都会说谎,他们都不能算是完全的好人,但是他们相配。撒着撒着谎,他们就爱上了对方。
那么您是怎么通过女性的眼光来看世界的呢?您的小说中有许多女叙述者,常常通过女性的视角来讲故事,您是怎么做到的?
麦克尤恩:我的书里也有许多男性叙述者呀。我的小说中有许多不同的叙述者。经常会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但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半个世界是女性,我想写整个世界。写男人,写女人,写孩子,都同样需要想象力。我很年轻的时候,曾从一个六十九岁的男人的视角来写故事,这和从女人的视角,从孩子的视角来写,都是一样的想象的过程。
男女当然有区别,但有时,人们把这种区别夸大了。 六七十年代时的第二波女权运动,那是革命性的,给我们带来了极大的好处。就像我刚才说的,以前大人很少和孩子交流,男人也很少和女人交流。例如,我有两个儿子,都二十多岁了,他们有很多女性的朋友,不是女朋友,就是朋友。在他们生活的世界中,性别是不重要的。而当我年轻时,男女还是很隔离的。
对,现在流性人也是很时髦的话题,我不知你是否看到前一阶段我引起的轩然大波。我说了句“你们可以说我保守,但我认为,大多数有男性生殖器的人应该是男人”,哇,我招惹的麻烦,仿佛我否认了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我说错了什么。我说的是“大多数”,我又没有说“所有的”。
说起您儿子,能否说说您给儿子的中学作文帮倒忙的那件事?
麦克尤恩:哦,那件事,我可怜的儿子。他高中考试时,选择了英国文学课程,我以前从来没有帮助过他的学习。但这年英国文学课程的学习文本是《爱无可忍》。我看到他的草稿上写着麦克尤恩这,麦克尤恩那的,他的论文是关于叙述者的妻子的。我就对他说,他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问我。所以,他就问了我一系列问题,我做了回答。没想到这篇文章他得了很差的分。
《爱无可忍》
在一次讲演中我说他这篇文章得了D,那次他正好坐在台下。后来他对我说,其实他是得了个C,他说:“爸爸,D可能会让你的故事更好听,但事实上我得的是C。”我就对他说:“抱歉,儿子,但从现在开始,你得的就是个D了,幸亏我还没说是E呢。”
我们把这件事当成笑话来说,其实真正的问题出在他老师的身上。那位老师是一位基督徒,又是位女权主义者,她对那个人物有很特别的看法。书中的叙述者是位极端的基督教徒,那位老师就认为他讲的都是最真实的,认为他的妻子是小说道德的中心,也是真相的叙述者。其实,她完全搞错了,完全没有理解这本小说。所以,她给我儿子一个C。我觉得老师的任务并不是同意或不同意学生的看法,而是应该看学生如何叙述并证明他的观点。我儿子平时总能得A或B,那是我唯一一次帮他,也是他得分最差的一次。
我希望您不介意我问您,您的两个儿子有没有子承父业,成为作家?
麦克尤恩:没有。老大是位很严肃的科学家,他太太是位数学家。可能是因为我大儿媳的影响,《甜牙》中的女主角是一位数学家,不过她是一位不太好的数学家。但在《甜牙》电影中,我把她改写成了一位很好的数学家,算是向我儿媳道歉。老二和他太太开了一家小公关公司,帮助公益机构、戏剧机构、文化机构做公关。
您有去中国的打算么?
麦克尤恩:我听说《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在中国颇为风行。计划明年去。希望能成行。
《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
出租车的到来结束了我的访谈。我取出一堆书请他签名,每本他都会仔细问我该签送给谁,名字怎么写,又随他到他三面都是高大书架的书房里找到他那本儿童小说《梦想家彼得》,他说送我儿子最合适。还有一本黄昱宁送给我的《在切瑟尔海滩上》的中译本,原本是带去准备留给他的,他说还是签还给我更合适。我告诉他小黄今年来过伦敦书展,他说他一般总是尽量避免书展之类,但今年他的好友、巴西作家路易斯·施瓦克斯(Luiz Schwarcs)取得伦敦书展终身成就奖,他也前去助威,又说可惜没与小黄在书展上见面。签过书后,为他拍照,他立即服从指挥坐在对面光线好的沙发上,用我那摞书垫在手肘下面,摆出正宗书模的架势。
伊恩·麦克尤恩
作者、译者给采访者题签
“公务”完成后,他说:“出租车司机可以再等等,误不了你的火车。你一定要看看我的花园。”穿过典型的乡村厨房,出了后门,放眼出去,是一望无际绵延的山谷。明媚的阳光下,花园真是繁花似锦:樱花树、郁金香、玫瑰、修剪整齐的冬青,还有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花和树。我赞叹花园之美,他说:“你得过来看看这个。”顺着花园的台阶而下,就看到不远处一汪湖水,湖边系着一叶扁舟。他很得意地说:“这是我的创造,原来没有湖,所有的朋友都说你肯定挖不成湖,我证明了他们全是错的。”
他说五年前搬到乡下常住,三年前挖了这个湖,原来他家在伦敦城中心有栋大房子,乡下有座小房子,后来就交换了一下,在乡下有了这栋大房子,伦敦留了个小公寓。现在虽然还经常去伦敦,但这里更是家,“因为书也都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