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开口说话，就感到空虚”：网络语言的浅薄化与主体性的丧失

当代年轻人的语言匮乏到什么程度？

“就是如果把‘笑死’‘永远滴神’‘救命’等流行语剔除出我的词典，我将永远失去说话这项功能”有网友如是说。

嘴笨舌拙、词不达意，已经成为日常表达的最大痛点。图片和视频取代了文章成为最惹眼的表达形式；短语和缩写取代了句子成为最基本的表达单位；表情包和流行语取代了修辞成为最方便的表达技巧。互联网中的表达趋势是，句子越来越短、信息量越来越少、情绪却越来越强烈。

我们已经进入到了一个“文字失语”的时代，这恐怕不是危言耸听。2019年，中国青年报曾做过一个调查，发现有七成受访者感觉自己语言越来越贫乏，遇到好笑的事只会说“哈哈哈”。值得注意的是，被访者中有72%拥有本科文凭。

来源：中国青年报

几个月前，微博火过一个流行词，叫“累丑”。“发明”该词的博主介绍道，“不知道大家有没有get过一种丑，叫累丑。因为连续熬夜/加班/没有良好休息后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枯草一样被吸干的丑感。”不少网友表示深有共鸣，纷纷发出了自己的“累丑”照。

紧接着，就有人察觉了“累丑”梗刷屏背后的些许端倪——原来网友们的语言表达能力，已经退化到不知道“憔悴”一词了。

从“累丑”到“憔悴”，是否一定意味着语言能力的退化、词汇量的萎缩？其实结论不可过于武断。尽管“累丑”和“憔悴”同样都具备“形容枯槁”的含义，但“累丑”一词除了形容“丑”的状态，还强调了“丑”的原因，即“累”。憔悴的成因有很多，可以是疾病、饥饿，而“累丑”则聚焦于工作上的累，在“996”加班成常态的当下，更能契合“打工人”的心境，道出了一味不言自明的无奈和心酸。

应该要说，流行词之所以流行，正是因为这些新词相比于旧词更能够准确地描述当下人们的生存状态，更能反映整体社会心态、引发共情。教育部语言文字信息管理司组编写的《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就有所描述：当一个事件或一种现象出现时，人们不再是四平八稳地用一堆旧有词语去讲述它，而是将之概括成一个新词，用它来记录历史、描述社会、反映生活。相比于“上班族”，“打工人”则更多几分自嘲与勉励；相比于“姐妹”，“集美”又多几分亲切与祝福。

同时，流行语的生命力还迸发于网友的创造之中。在英文的维基百科中，网络流行语的名称是Internet memes，memes可被音译为“米姆”，在《数字文化的米姆》一书中，其定义是有着共同内容、形式或立场的数字文本；它们不断地在网民中间流传，同时被模仿和转化。“内卷”的流行，不仅是因为它戳中了“无效竞争”这个事实，更是因为“卷”字生动形象，激发了网友们二次创作的热情，形成了“万物皆可卷”的媒介景观。

从上述视角来看，遗忘旧词，再造新词，从而实现语言的更新迭代似乎也再正常不过，那么我们又在担心什么呢？

词语的流行和更迭，是一个由使用者集体选择和筛选的过程。而当下，对这个筛选结果影响最大的，就是我们碎片化的阅读方式。浅薄化的表达与碎片化的阅读，本是一体两面。

碎片化阅读指的是利用短而不连续的时间片段进行简短而少量的文本阅读。其特点即阅读模式不完整、断断续续。当深精读模式被浅阅读模式所取代，人们不再在连贯的长篇内容中沉浸思考，只是在标题和关键词中一掠而过。这时，往往越是那些通俗、浅薄的话语更容易被理解和接受，也更便于网友的二次创作和传播。

流行热词往往是起源于一个故事，在碎片化阅读之下，故事的主干和细节都可能被忽略，只留下一两句“金句”被人们拿出来讨论、调侃。“我爸是李刚”“你幸福吗”便是典型代表。有学者研究发现，近十年来中国网络流行语经历了从政治嘲讽到生活调侃的变迁，网络流行语的关注领域已经逐渐从政治和公共领域转向日常生活和休闲娱乐领域。

尤其是在刷短视频成为最重要的网络娱乐方式时，碎片化阅读转向“碎片化娱乐”，极富感染力的视频内容反复刺激人的大脑，语言承载的思想价值被进一步弱化，理性让位于情绪，批判让位于服从。奥利给、淡黄的长裙、耗子尾汁、耶斯莫拉……这些风靡一时的网络热词均出自短视频，尽管因网红的出演而极富画面感，但这些词语除了娱乐性以外，已经不再附着任何价值和意义。

尼古拉斯·卡尔在《浅薄》一书中指出，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印刷技术式微，我们开始将越来越多的注意力投入电子媒介带来的廉价、丰富又无穷无尽的娱乐产品中。所有的电子技术都无法很好地传输书面文字，即便互联网、手机等将文字实现技术化，也无法让人们理解其背后深层的含义。

卡尔运用认知心理学的数据证明，对特定问题进行沉思，可以强化我们大脑的神经元连接，进而使大脑有能力进行更为深入和集中的思考。若反之，仅进行浅层碎片化阅读，我们的思考也会更加肤浅。他的结论是，长期来看，浅层阅读不仅不会让人们更加快乐，反而会给人们带来更深的悔恨——这其中包括浪费时间带来的无意义感，和无法自控带来的低自尊感。

当语言在碎片化阅读中堕落成为一种粗俗、浅薄的刺激信号时，它所具备的思想价值也就不复存在了。汪曾祺说，“语言的粗俗就是思想的粗俗，语言的鄙陋就是内容的鄙陋。”网络热词成为了一种无意义的文本，从“哈哈哈”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冗余增加、刺激性增强，语言引人思考的意义却消解了。

英国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就语言问题表达过深刻洞见：“世界上所有问题的本质，都是语言问题，因为只有当一个问题能够被语言描述，才能被人类理解，它才能成为一个真问题。语言的边界，就是人类认知的边界。”

乔治·奥威尔的经典反乌托邦小说《一九八四》中，有着对阉割语言以控制思想的精彩描述。“新话的目的不仅是为英社拥护者提供一种表达世界观和思想习惯的合适的手段，而且也是为了使得所有其他思想方式不可能再存在。这样在大家采用了新话，忘掉了老话以后，异端的思想，也就是违背英社原则的思想，就根本无法思想，只要思想是依靠字句来进行的。”平等、自由、民主等词汇将被从新话字典中删除，统一命名为“思想犯罪”；这样一来，将来的大洋国人民将不再知道何为平等、自由和民主，因为根本没有相关的词汇可以描述和想象。

《一九八四》中的“新话”是极权政权为了遏制思想自由而创造的新语言体系，而倘若今天的我们放弃了对于语言的学习和运用，任凭自己的语言堕落至浅薄无意义的深渊，岂不也是一种自我语言阉割和思想控制？

思想自由是人类最高层次的自由，独立思考的精神和能力是人的主体性得以实现的根本前提。如果我们的语言贫瘠，我们的思想也会因此而受限；如果我们从不曾使用自己的话语，总是借用浅薄语言来表达，那么我们就没有自己的思想可言。当附和取代批判、辱骂取代探讨、点赞取代评论、转发取代言说，我们就会在自己创造的思想匮乏的世界中走向主体性的灭亡。

并不是反对流行语，而是警惕浅薄化语言摧毁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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