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学派是以《老子》之“道”“德”为核心范畴形成的学术派别,起始于春秋时期,并在汉代、魏晋等时期持续发展。一般认为,儒家思想构筑了中国人整体的思想、道德、伦理体系,而道家思想,则决定了中国文人的人生价值取向与心理特质,二者共同形成了中国人基本的心理构架,对中华文明影响深远。形成于西汉时期的《黄帝内经》,同样汲取道家思想之精粹认知生命、建构医学体系,并对其核心范畴进行充分的发展与丰富,亦在具体生命层面,对其重要理念进行诠释与解读。
“道”与“德”在内涵上具有相对性,前者侧重于宇宙自然哲学范畴,后者则侧重于社会人生哲学范畴,但二者具有明确的关联与递进,即“德”是由“道”而来,“道”为本,“德”为用,由道及德,即从宇宙自然哲学“道”的内涵、属性、特质、内容,推演出“德”的相关规定性,如《道德经》所谓“孔德之容,惟道是从。”因此,“道”的内涵,可以涵盖“德”。而道的核心思想,如道生万物、道法自然、道为虚静、道常无为等,不仅体现为“德”的内容,同样亦延伸至医学领域,形成《黄帝内经》相关生命观。
“道生万物”与《黄帝内经》“真气”论
《黄帝内经》气学思想的主体是“真气”论,视真气为生命活动的主宰,认为人的生长发育、健康维持、疾病发生等过程中,真气的有无多少、运行状态皆发挥着决定性作用,而这些思想,皆是秉承于道家思想。
“真”的含义及道家文献中的真学思想
“真”的金文写作(见图1),上半部(见图2)为会意。《说文》中将此解为“(见图2)”部,为倒立之人,示变化。如《说文解字·(见图2)》原文载: “变也。从到人,凡(见图2)之属皆从(见图2)。”因此,“化”字之互倒之人,是对胎儿在母腹中孕育过程的会意表达;下半部为“贝”。从形状上为一个贝壳,下面一点,表达珠在贝中逐渐凝聚成形的过程。因此,“真”字的本义应是古人受胎儿孕育和珍珠凝于贝中的过程启发而来,旨在以“真”字类比精气在人体内凝聚的状态。在这基础上,“真”字寓意着生命最起源、最本质、朴实无华无雕饰的状态,同时表达其是形成生命之初最精粹的精气。
《道德经》将宇宙的本源定义为“道”,《道德经》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对于“道”的属性,《道德经》阐释言“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据考证,这是“真”字的最早出处。“其精甚真,其中有信”,强调“道”中精气是最本始的、具有化生力的物质,“有信”即是有生长、伸展之力。因此,由道化生的天地亦具有无限的创生性,即朱熹《朱子语类》所言:“天地以生物为心。”《道德经》将宇宙的本源定义为“道”,道中有精、有真,精与真便成为最核心的内涵,因此,后世的道家学派便分别以其中的“精”和“真”分别进行了深入拓展。庄子重点发展了“真”学系统,宋钘、尹文则发展了“精气”学说。
《庄子》在继承了《道德经》“真精”本根概念的基础上,对“真”的内涵进行了更系统的理论构架。“真”在《庄子》独有的哲学思想体系中有着比“精”更核心的地位。《庄子》一书中大量集中论述“真”见于三篇,即《庄子·齐物论》、《庄子·大宗师》和《庄子·渔夫》,文中有62处涉及“真”的条文,提出了“真宰”“真君”“真人”“真知”“真性”等概念。庄子真学思想主体表达以下四个方面的内涵:一、真是主宰生命之力,即“真宰”。如《庄子·齐物论》提出“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二是养生应以保养真气为主导,即“保真思想”,《庄子天道》曰“极物之真,能守其本。”《庄子·秋水》曰:“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三是将达到养生最高境界的称为“真人”,《庄子大宗师》言:“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四是指出“真气”的来源与自然特质,《庄子·渔夫》曰“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指出真气是生命之初,禀受于天地的自然之气,且在后天的生命中不可变易。
《黄帝内经》“真气”论
《黄帝内经》几乎全面继承了《老子》《庄子》关于“真”的内涵,并与宋钘、尹文的精气思想结合,提出“真气”理论。在《黄帝内经》的生命观中,真气是生命的本根之气,对生命活动有全面的主宰性。在《黄帝内经》中,共有21处论述真气,有100余处提及“真”字,但表达的涵义是真气者;有5篇文章,包括《素问·上古天真论篇》《素问·玉机真藏论篇》《灵枢·邪客》等等,主体论述真气在人体生命中的决定性作用。
《黄帝内经》的真气理论具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内容。
一是视“真气”为生命活动的主宰,养生贵养真气。《素问·上古天真论》作为《素问》的第一篇文章,全面论述古人养生的原则以及生命的生长发育过程,其中以保养真气作为核心,言“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第二篇《素问·四气调神大论》亦言“夫四时阴阳者,万物之根本也。所以圣人春夏养阳,秋冬养阴,以从其根,故与万物浮沉于生长之门;逆其根,则伐其本,坏其真矣。”并承接《庄子》,列四种高境界养生的人,真人、至人、圣人、贤人,将真人视为最高境界。
二是将真气与邪气对举,视真气是呵护生命、抵御病邪之气,故以《灵枢·刺节真邪篇》《素问·离合真邪》名篇。《素问·疟论》曰:“真气得安,邪气乃亡。”《素问·离合真邪论》曰:“以从为逆,荣卫散乱,真气已失,邪独内著,绝人长命,予人夭殃”。
三是基于生命构成与活动的复杂性,将“真气”具化为多种不同部位、性质、作用的气,从而产生了多种不同“气”的名称,如五脏之中有“藏真”、“真藏”之气,如《素问·平人气象论》有“脏真散于肝……脏真通于心……脏真濡于脾……脏真高于肺……藏真藏于肾”之论;经脉之中有真气,称为经气,《黄帝内经》中多篇将经气与真气等同论述,如《素问·离合真邪》曰:“真气者,经气也。经气太虚,故曰其来不可逢,此之谓也。”
四是关于真气的形成。在《庄子》所述“真者,所以受于天也”的来源基础上,《黄帝内经》认为个体生命的“真气”本源于先天,但需要后天水谷的充养才能长盛不衰,因此,《灵枢·刺节真邪篇》曰“真气者,所受于天,与谷气并而充身也。”《素问·六元正纪大论》亦提出“食岁谷以全其真”的理论,认为并非哪种水谷皆有涵养真气之用,与运气相合的谷物,才对真气有充养作用。
“道法自然”与《黄帝内经》的生命法则
一方面“道”是宇宙自然之本源,另一方面,在以“道”为本根化生的自然万物中,皆携带着道的基本属性、规律。顺应道,即顺应万物天然的属性。因此,《道德经》关于“道”的另一种重要内涵是“道法自然”,并对《黄帝内经》的生命观产生了重要影响。
《道德经》之“道法自然”
《道德经》言:“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应效法天地,而天地人皆应效法道,那么“道”是什么,“道法自然”,道就是它本然的样子,就是自然而然存在的一切,不刻意、不人为、无声无息,但却拥有主宰一切的力量。《道德经》言:“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这里的不争、不言、不召、繟然即是无为,而善胜、善应、自来、善谋即是无不为。《道德经》又言:“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馀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馀而补不足。”天道如已经拉开的弓箭,无须人力进行再推动即可自行运行,并由此推演出“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上德无为而无不为。”“无为”是《道德经》关于道与德的重要特质,这种“无为”,其实就是自然而然,就是无须人力有意进行,但因道囊括宇宙、无所不容。所以,道的力量可以呈现于万物之中,按照其自身的创生力推动万物的运转不已。
《黄帝内经》“道法自然”的生命规则
《黄帝内经》生命观受道家思想影响巨大,其“天人合一”学术观点可以视为是“道法自然”影响的结果,同时,又在其生死观、养生观与治疗理念中进行具体阐释与应用。
首先,《黄帝内经》对待生命的态度高度体现了“道法自然”的思想。《黄帝内经》不仅珍爱生命,重视健康的维护、疾病的治疗,以“尽终天年”视为全德的人生境界,言“所以能年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者,以其德全不危也。”但同时又充分尊重生命自身的自然属性,认为生命有生有死,疾病有可治不可治,因此,要顺应、尊重这种自然本然的属性。《黄帝内经》在诸多篇章,皆有“死不治”之论,计《黄帝内经》提出的“死不治”,或言“不治”,但含义为死症者,有53处之多,如《素问·阴阳别论篇》言:“二阳之病发心脾,有不得隐曲,女子不月;其传为风消,其传为息贲者,死不治。”《素问·通评虚实论》:“帝曰:癫疾之脉,虚实何如?岐伯曰:虚则可治,实则死。帝曰:消瘅虚实何如?岐伯曰:脉实大,病久可治;脉悬小坚,病久不可治。”《素问·玉机真藏论》认为,“诸真藏脉见者,皆死不治也”。这种“死不治”,并非是《黄帝内经》对生命消极无为,而恰恰是基于生命自身的自然属性与特质而持有的客观、理性态度,是尊重生命有生即有死的“道法自然”思想的体现。
其次,《黄帝内经》养生思想亦体现“道法自然”。《素问·上古天真论》是《黄帝内经》关于养生理论的总章,其“美其食,任其服,乐其俗,高下不相慕,其民故曰朴”即是承接《道德经》“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的内容,是“上德无为而无不为”在养生中的体现。认为人应顺时安处,以坦然的心境,愉悦接受个体在生存中面临的一切。同时,这种“道法自然”还重点体现为对自然时令生化状态的顺应,《素问·四气调神大论》即是专题论述按照四时阴阳之气的升降及万物的生化状态,进行春养生,夏养长,秋养收,冬养藏,言“四时阴阳者,万物之终始也,死生之本也,逆之则灾害生,从之则苛疾不起,是谓得道。”在《素问·生气通天论》则强调昼夜起居应顺应自然之道,“是故暮而收拒,无扰筋骨,无见雾露,反此三时,形乃困薄。”此亦即《庄子·养生主》“依乎天理……因其固然”顺应自然的养生理论的应用。
《道德经》“虚静”观对《黄帝内经》的影响
在《道德经》以“道”为天地之本的同时,又赋予了“道”诸多的属性,其中以“虚静”为核心。《道德经》一方面谈“道生万物”,视道为天地生成的本根,另一方面,又在《道德经》言:“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其中的“有”即是道,是化生宇宙天地的本根,而其中的“无”,又认为“道”的本始状态是不可见、虚无的。这种“无”,并非强调“道”是绝对的虚无、不存在,而是认为道具有虚空、寂静、不可见之特征。这一表述,在其后的宇宙自然哲学观中皆有呈现,如《淮南子·天文训》之:“道生于虚廓,虚廓生宇宙,宇宙生气。”《素问·天元纪大论》之“太虚寥廓,肇基化元。”周敦颐《太极图说》“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而动”等,以“虚廓”“太虚”“无极”等论“道”的状态,皆是此意。在这种道的虚静本质下,道家学派所主张人本体哲学的“德”,以及《黄帝内经》对人的生命行为的规定,亦皆是以虚静为本。
道家的“致虚守静”观
整部《道德经》,在先论道、后论德的结构体下,探讨自然之道以最终服务于人生为指归,因此,基于“道”的无、虚、静,反复强调“德”守虚、守静的价值与意义。《道德经》曰“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道德经》曰:“重为轻根,静为躁君。”《道德经》:“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
较之于老子的社会政治哲学特征,庄子热爱生命,其哲学是以关注个体身心的自由、舒适,追求生命的旷达不羁为主旨,“保真养生”是其核心生命观,但在呵护身心的方式上,庄子同样继承老子之“致虚守静”观。其养生专篇《庄子·养生主》中,主要表达了“因虚而行”的思想,言“依乎天理,批大郄,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因虚而行,即“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在其《庄子·天道》篇,以大段内容阐述了“静”的意义,言“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以水为喻,水静方可鉴物,心静则可无扰,忧患不能入,年寿长久。并亦认为“虚无恬淡,乃合天德。”(《庄子·刻意》)“恬”即静之意。
《黄帝内经》的“虚静为保”生命观
作为以生命的健康、长寿为根本宗旨的《黄帝内经》,重视“治未病”在生命中的价值与意义,将摄生置于核心地位。但其摄生的主要体现,与道家思想一致,是追求身心的“虚静”。《素问·上古天真论》在谈养生的总纲领时提出:“上古圣人之教下也,皆谓之虚邪贼风,避之有时;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在四种养生高人的德性罗列上,将“外不劳形于事,内无思想之患,以恬愉为务,以自得为功,形体不敝,精神不散”视为“圣人”的法度。在《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中亦言:“是以圣人为无为之事,乐恬憺之能,从欲快志于虚无之守,故寿命无穷,与天地终,此圣人之治身也。”就虚与静而言,是有虚则静,能静则安。“虚”是内心不为各种名利、情欲所充塞,不让过多的欲望所左右,故可喜怒无扰于心,忧思不滞于内,达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境界,也方能使生命之本根之气—“真气”从顺。同样,在《灵枢·通天》将人划分为阴阳五态人,即太阳、少阳、太阴、少阴、阴阳和平之人,显然唯有阴阳和平之人身心最健康,而其表现即是“居处安静,无为惧惧,无为欣欣,婉然从物,或与不争,与时变化,尊则谦谦,谭而不治,是谓至治。”
甚至在对医生诊病、治疗的行为规范上,《黄帝内经》亦要求医生内心应持虚静的状态,《素问·脉要精微论》言:“是故持脉有道,虚静为保。”并认为患者养护疾病过程中,亦应保持虚静的心态,方可促进疾病的痊愈,在《灵枢·上膈》言:“伍以参禁,以除其内,恬憺无为,乃能行气,后以咸苦,化谷乃下矣。”这种贯彻始终、遍及各方的虚静观,显然是在宇宙本体为虚为静的自然哲学思想影响下,在社会哲学、医学中的延伸与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