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鸡”“七个手机”等热搜词条和节目切片视频，被推至远超前三季的热度，席卷了很多人的社交媒体首页。
2025年1月16日，节目以三对嘉宾的“回门宴”宣告收官。播出四年来，有些东西在慢慢变得不同，比如有些人觉得如今的节目缺少了最初的浪漫、深邃与痛苦；有些人认为，某些东西则还是相似，比如落在嘉宾麦琳身上的讨伐和审视，与第二季嘉宾张婉婷的遭遇如出一辙。
真人秀是一种媒介，在传达婚恋观、呈现亲密关系生态等方面，《再见爱人》显然已经成为国内现象级的节目。在这个过程中，热度最高的嘉宾也不可避免地成为了某种或共情或投射的公众情绪载具。与此同时，观众也被节目所呈现的内容来回牵动着。
又一场婚姻故事直播落幕，南方周末与曾处在“海啸中心”的《再见爱人》往季嘉宾张婉婷聊了聊。尽管这尚不足以帮我们厘清这场狂欢的缘由，但在字里行间，一个女性共同体的轮廓再次现身。
张婉婷，职业经纪人，曾与丈夫、演员宋宁峰共同参加《再见爱人》第二季，其在节目中的表现引发许多争论。宋宁峰在节目中再次向张婉婷求婚。资料图
采访中，可以清楚地感知到，存在着至少两个张婉婷：一个是被观看和讨论的客体，另一个是参与观看和讨论的主体。嘉宾与观众，这两个身份的重叠之处在于，张婉婷都真情实感地投入其中，也都因此上了热搜。“我可能也不客观。”她承认。
不过，我们想知道，当谈起一档处理婚姻情感纠葛的节目时，如果要求以“客观”为讨论的准则，那么到底有谁在遵守？又是谁应该遵守？
离开《再见爱人》后，你的生活发生了什么变化？
我还变得很难信任别人。我是情感先行的，一旦信任一个人，就会有一种向对方和盘托出的状态。当时上节目也是因为信任节目组，和他们建立起了情感，不然我也不会在节目上呈现那样的状态。因为我起码不是一个笨蛋啊，我还知道这是在面对镜头啊。但这不能怪别人，因为我就是这个性格，才会做这样的事情，这是成长中必须经历的事情。
作为观众，你看节目的感受如何？每一期都看吗？
节目不在播出期时，会以为这个事情没什么，已经过去了。但节目一播出，它的热度、讨论，会把我带回到当时被网暴的感受里，我会跳回两年前的状态。这件事我是最近观看第四季时才意识到的。发言的时候，我也会偏向为被网暴的那一方说话，我可能也不客观，我很难客观。
你会跟身边的人讨论这种被伤害的观看感受吗？
意料之外的，有人评论说，“你就是想蹭热度”，但我其实并不知道我会上热搜。
那条评论，你回复“我要这个热度干嘛用”。
我也没有想再发一条微博解释，到这时候已经觉得，你跟谁解释？谁又在乎呢？与此同时我内耗了两天，也在想，会不会伤害到观察室的人？作为参加过这个节目的嘉宾，我被人议论过，所以我不希望也成为议论和伤害别人的人。我会自省和反思，这感觉很复杂。在上这个节目之前，我几乎是一个完全做自己的人。
约采访时间时，张婉婷回复：“我明天早上起来安顿好孩子再和你确定时间可以吗？”她说，最近都是一个人在带孩子。采访那天，她走进厨房接起电话，这里是她在家中可以不受打扰的地方。
节目播出期间，张婉婷在微博中几次提起麦琳。有趣的是，在对麦琳持有不同看法的网友眼中，张婉婷的发言被赋予了迥异的情感色彩。有人喜见“张婉婷帮麦琳说话”的女性互助，也有人将张婉婷的微博解读作对麦琳的批判。
将张婉婷和麦琳联系在一起的，除了针对她们的舆论的烈度，还有两人身份上的诸多相似：她们都是母亲，都是艺人的妻子，也都是夫妻关系中花费更多精力照顾家庭的那个。
你一开始很支持麦琳，但后来你又指出过她的问题，这中间你有什么心情变化？
“指出问题”。同样的想法，发在微博上所有人都能看到，跟和某个人私下沟通，表达会有所不同。如果我跟麦琳是面对面在谈话，我说的话也会跟发在微博上的不一样，不会斟酌语句，又想替她说话，又要考虑到观众的感受。
如果通篇替她说话，观众就会向你“举证”，历数节目中让自己不舒服的场景，以自己的感受证明她是应该被批判的。大家都想证明自己的观点是正确的，对吧？那篇微博其实就是想平复一下大家的这种情绪。
我理解网友愤怒的点，我也“举证”了一些场景。但我主观上还是想帮助麦琳，她当时在舆论中处于水深火热中。我想替她说一些话，让观众看到一些新的角度。如果通读我指出麦琳问题的那篇微博，会发现我整体还是在替她说话的。
但是目前看来，我觉得自己的担心是过多地代入了自己，麦琳比我强大，她是个更加聪明的姑娘，我觉得当时我自己是把一切都搞砸了，我甚至没有“回门宴”，也不想去面对观察室的嘉宾。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也不确定我是否可以像麦琳那么大度。说实话，看到她的结局时，我觉得自己挺愚蠢的。
相对艺人，你自己也是不太面对镜头的。这档节目对“素人”来说是灾难性的吗？
这样的人在突然面对镜头的时候，会感觉到有人关注你、关心你、在乎你。当镜头跟你有交流，节目组的工作人员为每个人设置一些专属问题的时候，你就会感觉好像被关心、被看到，从而进入一种不设防的状态，把平时自己都没在意的事情，一点点都挖掘出来，放大。其中有些事，其实回过头看节目，自己也会觉得不至于。但是在那个当下，在那个氛围里，你也没别的事可做。
在观看节目的过程中我其实有“不喜欢麦琳”的时刻，但我也为此困惑。我们为什么会作为女性或者说女性主义者，同时也不喜欢麦琳？
“不喜欢”的。当我们聊起所谓的“熏鸡事件”或者“经费管理”的场景，我的解读是，它想呈现的是每个人身上都会有的，让人不喜欢的地方。比如瞬间的自大，或者说得不好听一些，是瞬间的小人得志或者洋洋自得。其实我们不喜欢的并不是麦琳，而是这个场景唤起了我们记忆里对“洋洋自得”不舒服的体验。
在这里我们真正应该探究的是：麦琳为什么会呈现这样的状态？你们有没有想过，家庭主妇长期被困在家里，手上是长期没有权力的，很可能她长时间没有施展自我的空间。在节目上，她突然有了权力，能成为六个人的中心，能去管理一个小团队，就很容易进入“亢奋”或者“嗨”的状态。如果让一个经纪人，比如说我这样，天天都在管这些事的人去做这件事，就不会嗨，可能也就没有那么讨人厌了。
而且如果这不是在镜头前面呈现，只是生活里跟朋友一起旅行，我说我就要吃这个熏鸡，朋友可能会怼我一句，说“你烦死啦，吃吧吃吧”，这事也就过去了。某种程度上我觉得麦琳有点像在撒娇，因为有葛夕在她才会撒娇。要是把她放到和艾威哥、Lisa姐一组，她可能不会提出这个需求。对很多行为的解读，也不能抛开环境和人与人的化学反应去看。
《再见爱人》第四季，嘉宾麦琳成为焦点人物。资料图
你会感觉自己和麦琳是某种共同体吗？或者说有相似的处境？
你觉得“艺人的丈夫”和“艺人的妻子”这两个身份有什么不一样？
在“艺人的妻子”这个身份上，你和麦琳有什么相似的体会吗？
但我们家情况比较特殊，比如宋老师拍戏一走就是四个月，没有人帮我带孩子。如果我老公的工作作息时间相对固定一些，每天可以去接送孩子上幼儿园，我一定会从容很多。但现在我就需要考虑，谁送孩子去幼儿园呀？孩子放寒假了谁陪呀？不可能都交给阿姨吧。很多时候无形地就被捆绑在这儿。
我们是需要被看见的。我们需要一个空间去讨论，得放到台面上来说。回看这个节目，很多女性，包括麦琳，都会有这种需要被看到的时刻。
回到本季《再见爱人》的首期节目，在麦琳和李行亮的第一次采访中，他们说道：“选择来到《再见爱人》，是为了不跟爱人说再见。”学习如何更好地经营关系、理解关系中的自己，这或多或少也是最初观众每周坐在电视前，打开这个节目时所抱持的期待。
与此同时，将私人情感和关系的细枝末节置于社交媒体上进行分析辩论，无心插柳般地成为一种构建公共空间的方法代餐。在观看《再见爱人》的过程中，借由爱的名义，人们实际上也讨论了太多爱之外的东西。
是枝裕和执导的电影《比海更深》（2016年）剧照。该片聚焦一对夫妇离婚后如何共处。资料图
小说《聊天记录》中，作者萨莉·鲁尼借人物之口写道：“如果你不把爱视作一种跨人际现象，而把它理解成一种社会价值体系，那么它即与资本主义对立，因为它挑战了自私这一公理。正是自私决定了不平等现象背后的逻辑。然而，爱也是奴性的，图方便的，即母亲无私地将孩子养大，不带有任何谋利动机。这看似在某种层面上和市场需求相左，然而实际上只是为了提供免费劳动力。”
《再见爱人》的走红，首先源于对上述两种社会性情感困境的锚定和呈现：它深知它的观众仍拥有爱的本能，却极度缺乏爱的智识。更致命的是，尽管他们已然察觉到爱也许不仅是一种情绪体验，更是一种权力关系，却只能纷纷困宥其中。
同样困宥其中的也许还有这档节目本身。屏幕内外，无论嘉宾还是观众，个体一次次投入情感，尝试坦露脆弱，准备好面对严肃，如果最终却只是以几条引战热搜、恶搞“金句”和反转再反转直至大团圆的剧情设定收场，如果一切都只是为了娱乐，那么观众其实还有别的选项：停下来，不看了，过好自己的生活。
《再见爱人》对亲密关系的探讨，和其它以“关系”为主题的真人秀有本质不同吗？
目前互联网上有一种声音，指参加节目的嘉宾是为了热度和流量，你怎么看待这种观点？
“张婉婷是一个疯子”，或者“他们来这个节目就是为了翻红”，你可能不能否认其中的一些。可是人的每一个决策都不仅仅取决于某个单一的因素，更何况上节目如此大的决定。
别说是重大决策了，哪怕我今天要决定带女儿去哪玩儿，都会把“周围是不是有我们喜欢的餐厅可以吃饭”“玩完之后从哪儿去上钢琴课比较近”等细碎的因素考虑进来，再决定去哪个游乐园。
所以说，不能把一个复杂决定的各项百分比，一概而论地放大为一个百分之百的“就是”，说“你就是为了翻红”。
比如别人说“啊婉婷好爱说真话”，我也会被影响，每个人都喜欢被关注和夸赞。但我也警惕这种影响，因为同时我感受到了不安，困惑：“我真的是一个很真实的人吗？我真的是一个什么都敢说的人吗？”
经历过节目带来的热度以后，我发现人需要课题分离。保持自己、保持清醒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越努力地想要活出自己，就越要去屏蔽外界的声音。我需要努力从留言、私信中把真正的自己，和别人口中的张婉婷隔开来，必须要隔开来。无论别人怎么夸我或者骂我，都是别人眼中的我。那我眼中的我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呢？这个更重要一些。
节目最后一期是“回门宴”，你看到现在的感受是？
“回门宴”，其实挺有感触的，因为我自己是没有参加“回门宴”的。当时节目播到一半，我没忍住跳出来发了一个微博，引来很多骂声。所以我在反思，我的性格有时候太着急了。如果我能像麦琳一样沉得住气，就让这些人骂，最后还是去参加了这个“回门宴”，事情可能会不同。
我其实挺想见一见嘉宾室的嘉宾，包括黄执中老师，但最终没有去，我那时候觉得自己特别有骨气，这样做也没问题，我不后悔。但是当我看到他们这一季的结束是这么团结，那种感受是很微妙的。嗯，我必须承认这种感觉很微妙。你说有没有后悔呢？是有一丝丝的。因为不等到最后，很多东西就没有办法看到。
节目只是一个节目，一个媒介，我们也没必要把解决问题的希望寄托于一档节目。不管是剪辑、制片人，还是这个节目里呈现的嘉宾，甚至节目呈现的场景令我们联想到的我们生活里的人，每个人都是不够客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