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三联生活周刊
今年年初，身在东北一个偏远小镇的小学男老师赵一百开始在短视频平台记录自己的班主任日常，并意外走红。
近十年来，随着教师上岸的巨大热潮掀起，社交媒体上关于教师工作苦、累的抱怨和吐槽也逐渐增多。而赵一百展现了小学老师的另一种面貌，充满热爱、情绪稳定、和孩子们打成一片，这也是他引人喜爱的原因。
回到东北前，赵一百在北京做过教培机构的老师，机构里的学生拥有全中国最丰富最顶尖的教育资源，水平也令人赞叹。如今，赵一百的学生们只拥有最基本的学习条件，但这并不影响赵一百在这里找到教育的真正快乐。
以下是赵一百自述的东北小镇教师故事：
实习记者 | 粟满莺
编辑|王海燕
01
我是黑龙江绥化人，从小到大都在黑龙江，大学毕业后想去大城市看看，就去了小时候父母打工，我也去过的北京。
我大学学的是英语专业，2017年毕业，第一份工作是在北京的一家银行当大堂经理，后来又去了教培机构当英语老师。2020年底，教培行业不景气，我没有北京户口，眼看买车买房结婚都无望，就离开了。
回老家后，看到特岗教师的招考通知，就是去农村当老师，前三年是服务期，没有编制。我以前就特别想去农村支教，所以当即报名试了试。当时想的是，农村小孩，别说英语了，拼音都学得不咋地，我也许能让他们有更好的机会。
虽然是特岗教师，但竞争也很激烈，一个地区岗位没几个，报名人数能达到三五百。为了能上岸，我还特地花2万多报了一个辅导班。我记得可清楚了，我总共准备了26天，每天早晨6、7点醒，然后背题、吃饭，一直学到晚上六点。
面试完知道自己被录取的时候，我特别激动。我们是县里统一招考的，分到哪个镇是抽签，结果我就抽到了离市区最远的一个镇，大概有50、60公里。从市区到这个镇有三条路，我以前没去过，入职第一天就选了最难走的一条，虽然硬化过，但已经坑坑洼洼，特别颠簸，两个小时才走到学校。当时我想，以后这个班该咋上，车都不得颠碎？好在后来发现还有更好走的路。
镇上的经济发展其实不错，有养殖和水稻产业，超市、饭店、药店这些基础设施也应有尽有，跟现在《乡村爱情故事》里差不多。我去的小学是镇中心学校，规模挺大，有500多个学生，每个年级有3、4个班级，很多学生是来自学校合并裁撤后的周边村镇。学校的硬件也比我预想的好很多，设施齐全，有计算机室、心理健康辅导室、体育教室、画画室，音乐教室里还有钢琴等乐器。
所以严格来说，这里虽然是偏远小镇，但不是很多人印象里那种教育资源极度匮乏的贫困地区。学校这些年在教学上也进行了改革，形成了一套教学标准体系，有课前预热、导入、新课授课、提问、小组讨论等环节，还会做一些小游戏或者唱歌，调动学生的兴趣，比如说要讲一个蜘蛛开店的课文，我就会先出个谜语，让大家猜是什么动物。这种教学模式不高深，但挺符合我心目中理想教育的模式。
我刚到学校时，是教三年级的英语，跟学生其实交流不多，因为上完这节课就要赶紧去下一节课。今年开学后，我成了二年级班主任，教学的科目也变成了语文和数学，一个班上一天6节课，一半都是我在上，加上班主任身份，就跟学生们沟通交流多了。
02
我一直都喜欢发短视频，今年因为当班主任了，每天有趣的事很多，就想记录下来。发了2、3个视频后就火了，我挺惊讶的。
我们学校有90多个在编的老师，老教师大多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年轻教师有20来个，都是东北各个市县下来的。和老教师相比，年轻教师普遍更活泼，包容性也更强，能跟学生们打成一片。
很多人对小学男老师，尤其是男班主任有一种刻板印象，认为男老师很粗心、大大咧咧、很凶，不能胜任太细心的活。但从我自己的经验来看，其实班上孩子的情绪出现不对劲，我基本上能马上察觉。
有一次，班上一个小孩哭，原来是丢了20元。我把他叫过来，先帮他把笔袋什么的都翻了一遍，孩子急得，话都说不清楚了。我就一直安慰他：“没事没事，老师肯定能帮你找着啊。”
后来还是没找着，又想着，20元钱，对小孩来说数额挺大的，反而对我来说没啥，我就决定给小孩20元，免得他老想着这事，还影响下午上课的状态。当时我没带现金，还是跑到办公室问同事借了20（还回去时，给了同事5块钱利息），给了小孩后，他就不哭了。所以老师这个职业，其实不分男女，女老师能做到的事，只要有心，男老师也能做到，而且能做得很好。
刚到学校时，因为学校里的男老师少，小朋友甚至不敢跟我说话。那时候，他们见到其他老师都很开心，见到我，就是机械地打招呼。
为了跟学生拉近距离，我就经常跟他们开玩笑，温柔一些，饿了就给吃的，渴了就给弄水，谁缺啥少啥都会问几句，一段时间后，我明显感觉到，孩子在我面前更开朗、更活泼了，甚至处成了朋友。每天早上，都有孩子在我上课的路上迎接我，笑着问好，还会说“赵老师，我等你半天了”。下课后，也老围在我旁边，问东问西，问我手机多少钱买的，问我跟别的班老师什么关系，特八卦。
不过，我在视频里看上去跟孩子处成了朋友，但该严厉的时候也严厉。他们经常上课一个样，下课一个样，像特种兵一样，上课一蹶不振，下课横冲直撞，还有同学经常在课上溜号（指注意力不集中）。这种时候，我都会跟他们强调，课下随便玩，上课得认真。当然，我也会多做些肢体动作，变化语音语调，让课堂有趣一些，吸引他们。
在农村，二年级的孩子还小，家长对他们的学习期望不高，更多还是关注孩子的安全和生活。这也是我最常和家长沟通的问题。农村的孩子皮起来也是真皮，每次我领他们下楼梯，一回头就发现，大家像下饺子似的连滚带爬往下走，还有学生喜欢趴在楼梯扶手上往下滑，这种也要时时刻刻盯着。
03
非要说我教学有什么特点，可能就是擅长给孩子们营造氛围感吧。比如我们学校会通过流动红旗奖励各方面做得不错的班级，最开始，我们班没有流动红旗，我就突发奇想，拿红纸板画了一个，挂在教室里。
小朋友们感觉挺好玩，我跟他们说：“你看咱这流动红旗跟人家不一样，咱这是画的，下次得得真的啊。”结果没过多久，学校李主任发现了我画的流动红旗，直接给我没收了。这也成了一个梗，有一次课后，我给学生辅导作业，有个学生写堆字少了一横，我就说：“为啥给我落一个横，你也是李主任呐？你给那一横没收了？”
虽然是梗，但之后，我们都很努力地去得流动红旗了。也确实得到了，红旗流动过来那一天，上课前，我特意叫大家跟流动红旗打声招呼，大家都特开心，还有点小骄傲，就我买了点糖果当作奖励。
不过小朋友嘛，很容易松懈，流动红旗留不久，可能前几天表现挺好，到了周五突然就因为楼梯跑跳、打闹撕扯等扣分，下周的流动红旗就泡汤了。往往这时候我就安慰他们，流动红旗嘛，就是流动的。
拍了短视频，很多人夸我三观正直、风趣幽默，而且是半死不拉活（东北方言，有气无力的意思）的那种搞笑，跟以往所见的老师都不一样。对我来说，这不是人设，而是平时啥样，就咋拍。
我的性格很外向，平常就喜欢抖包袱开玩笑。有一次的视频里，我穿了白衬衫、戴了眼镜，和乡村爱情故事里的皮长山比较像，粉丝们开始叫我皮长山，一传十十传百，叫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妈妈、同事都这样叫。我觉得挺好玩，就会配合她们，把粉丝群名叫做象牙山村、大脚超市、玉田花圃……
《乡村爱情故事》中的皮长山
学生和家长也都刷到过我的视频，还有学生跟我说：“我妈妈看到你的视频，笑得肚子都疼了。”我之前会担心家长误会我视频拍摄耽误正常授课，听到学生反馈后就安心了，知道家长是不排斥的，我也特意注明拍摄不占用上课时间。
红了之后最明显的变化是，我更忙了。其实我每天只花一两个小时的时间剪视频，但找我的人更多了。亲戚朋友们时不时就问我，这个视频怎么剪，你能教教我吗？粉丝也经常找我聊天。
另一个坏处是，有人会说我小学男老师的身份比较反常，还有很多人挑刺，质疑我工资高，说我穿的衣服牌子、开的车多少钱等等，都让我有些压力，但其实这些，跟我的本职工作完全没关系。
04
在东北小镇的教学体验和在北京时的确完全不同。在北京的教培机构里，我教的是幼儿英语，学员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一年级都有。以前我以为，英语学习就是背单词、做题，到了机构后，发现完全不是这样。
机构的小孩们都很厉害，有一个印象特别深刻的小孩，刚从幼儿园毕业，就已经知道很多单词，能进行简单对话了，有些家长甚至也会直接用英语跟孩子对话。家长们也普遍很关注成绩，注重学习效果，甚至有的家长会听随堂录音，有一次一不小心读错了一个单词，家长还会专门纠正我。
那时候，为了跟上教学进度，我每天中午到公司打卡后，就开始写笔记、备课、和家长沟通，上课一直上到晚上八九点，一节课就是一小时，全英文授课。回到乡镇后，首先是学校就没那么重视英语，比如我之前教三年级英语，每周一共6节课时，对比之前，工作量简直太少了。其次，镇上也没有补习班和兴趣班，有少部分家庭有条件，会周末把孩子送到市里学舞蹈。
双减政策施行后，学生们作业更少了，学校有两节课的课后辅导，一共80分钟，基本上作业在学校就能完成。所以对学生们来说，是真减负，对老师来说，没有作业，怎样让学生把知识学到位，就成了更大的难题。所以我现在经常在课后辅导，随便找一个人抽查考察。
我点赞最高的一则视频，就是课后辅导学生作业，单条就两百多万的赞。那个视频里，我在教一个小孩乘除法，问他：“三几得九”，他说：“七”，我又重新问了一遍：“三三得九，所以是几？”他回答“九”，这下，连我都忍不住笑了，但也很无奈，也很头疼。
这个学生，平时就挺淘气的学生，下课疯闹，我只能告诉自己，小孩子不懂是正常的，我工作的目的，就是告诉他们，让他们懂。这样一遍遍自我疏导，最后居然也教会了这个小孩。
除了主课，现在学校还挺重视体育的。以前学校的体育老师都是班主任兼任，现在学校有3个专门的体育老师。之前我申请当过五年级的体育老师，每个班每周上2、3节体育课，和英语课的课时差不多。
05
很多人喜欢我，可能跟我这种松弛的状态有关。和普通教师一样，没有编制的特岗教师也会有事务性任务，比如党史学习、政治学习等，但占用课余时间不多。
而且可能是受家庭环境影响，我的心态也一直很好。我妈妈对我特别温柔，从小到大没有打过我，无论是去北京工作还是辞职回家考特岗教师，她也无条件地支持我。我本身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其实别人都不想来这个镇上班，因为远，但我觉得也挺好。包括到了镇上，我感觉也没遇到过什么困难，都是一些不需要别人帮忙就能解决的小问题，挺顺利的。
我在这快两年了，目前还没感受到老师这个职业给我带来的摧残，相反，每天好像都挺开心的。每天八点前我会进班级，领着大家早读、看他们值日，中午带着他们去食堂吃饭，下午上完课还会进行课后辅导，下午四点半再把他们送到校外就完事下班了。
我很爱吃美食，也喜欢吃辣，但镇上的馆子都不太好吃，我就周末经常约着同事们一起，开一小时车去哈尔滨吃饭。
如今虽然走红，但视频博主只会是副业，小学老师永远是我的主业。我曾在视频下收到过高中英语老师的评论，她说：“当时教你时，真没想到有一天你会成为。”的确，高中的时候我很淘气，不爱写作业，英语老师在前面检查作业，我就在后面蒙答案，随便乱填。她其实看到了这个过程，却没有当众揭发我，而是事后耐心地跟我解释，保护了我的自尊心。谁也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能当老师。最近我还跟高中时英语老师一起吃过饭，她说我挺厉害，很出乎意料。
对我来说，老师这个职业不仅仅是教书，我想以这个身份创造更多的价值。我们班上有一个后进生，学习能力比较差，最开始可能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遇到我之后开始努力学习了，我经常跟他说：“你不比别的学生差，你也很棒，咱们可以尝试一下。”现在他已经能写自己的名字，也学会写一些其他字。看到他的成果之后，我打心底认为我的工作是值得的，教书育人是一件让人骄傲的事。
排版：城子 / 审核：同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