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莹
3月14日,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新剧《彩虹的尽头》中文版在茉莉花剧场上演。
该剧从朱迪·嘉兰在伦敦的最后一个演出季入手,再现了这位国际巨星的最后时光。2010年原版首演后,因反响热烈先后登陆伦敦西区和纽约百老汇,又获奥利弗奖、托尼奖等多个提名。2019年由舞台剧改编的电影《朱迪》上映,令主演蕾妮·齐薇格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
此次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为排演中文版,延请了多次与中国的剧院合作的英国导演保罗·加林顿执导,并邀香港舞台剧演员焦媛领衔。
传奇巨星的陨落绝好题材供演员竞技
朱迪·嘉兰在中国观众间不甚著名,每每对人介绍,总得附带说明她就是1939年电影《绿野仙踪》里的多萝西,但其实她是与玛丽莲·梦露、奥黛丽·赫本齐名的巨星。
朱迪·嘉兰是童星出道,但从小被制片体制和母亲所奴役,为保持体型在少年时代就服用减肥药,为完成高强度的工作形成药物依赖,终生被此困扰。即便成年后脱离母亲的掌控,她也无法治愈自我,一生中常陷于入不敷出疾病缠身的状况。
《彩虹的尽头》就是这位传奇女性的谢幕故事。开场时,她受邀来到伦敦进行为期六周的驻场演出。国际巨星伦敦巡演看似花团锦簇,背后的真相却是:她在美国早已债台高筑声名狼藉,伦敦演出季就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和她一起入住高级酒店的,还有她的第五任丈夫兼经纪人米奇和御用钢琴师安东尼。他们无疑都是爱她的,只是动机与立场完全不同。米奇象征着长久以来热捧却也剥削她的那些人与制度——给朱迪吃药的母亲、朱迪的丈夫们,以及好莱坞制片的资本逻辑。米奇也曾殚精竭虑地为她安排工作,帮她恢复正常生活,但在爱意消磨殆尽后,他的经纪人属性就走到了台前,给这个作天作地的“疯婆子”喂药片以保证演出顺利进行。安东尼则代表了奉朱迪·嘉兰为精神偶像的粉丝,这份狂热爱戴是朱迪传奇中一抹瑰丽的错搭,他们会在朱迪满盘皆输的时刻劝她隐退,许给她一个没有舞台的安稳未来。
戏剧就在这三人的爱恨纠葛、矛盾冲突间,在酒店客房和夜总会舞台的方寸转换间一幕幕铺陈。我们看到朱迪·嘉兰的任性与可爱、破碎与不堪,从最初的希望到高潮的崩溃,直至终局一无所有,巨星陨落,传奇落幕。
应当说,人物原型和剧本为主演提供了绝好的平台,有聚光灯下的璀璨绽放,也有黑暗角落的鬼蜮抽搐,还有极端狼狈时的可笑与不堪。这样的传记题材成为实力演员争相竞技的赛场。无论舞台剧还是电影,朱迪的扮演者都是最大的看点和保证。此前的扮演者各有特色,有的魅力四射,有的颓废疯狂,有的虽败犹荣。如今,接力棒交到了焦媛手中,她会演绎一个怎样的朱迪·嘉兰呢?
值得期待的焦媛她撕开了审美的惯性
在我看来,放眼中国戏剧圈,焦媛算得上演绎朱迪的不二人选。这令人对演出充满期待,值得为她跑一趟上海。
焦媛最早在内地亮相应是2004年,一部《蝴蝶是自由的》在京沪戏剧圈叫响。彼时的内地戏剧舞台流行的还是相对传统的女性形象,即便是大青衣式的女演员担纲的女主戏,戏剧人设和演员的演绎方式总还是有别于时下流行的“大女主”,讲究温婉贤淑等传统美德,或是相反地带着阴鸷气质。在这样的剧场风气下,焦媛枯瘦的身躯迸发充沛的能量,那种明媚自信张扬叫人印象深刻。我还记得在长安大戏院二楼靠后的坐席,隔着港普的距离,也能呼吸到这位女演员的勃勃生气。那一年,焦媛28岁,已经与香港影视导演高志森及金牌编剧杜国威联手打造了民营剧团“香港春天舞台”,是剧团的灵魂人物了。
焦媛真正深入内地演出市场并引发持续传播效应的,是2011年上演的改编自张爱玲小说、由许鞍华导演的舞台剧《金锁记》。张爱玲的《金锁记》是观众熟悉的故事,曹七巧的可悲可怜可恨可叹是预期之内的,但焦媛的曹七巧还是给人意料之外的巨大冲击——她无所顾忌地演出了曹七巧的病态。曹七巧出身微贱嫁了病夫,爱慕富家少爷不得,这个人物悲剧的前因本应是浓墨重彩大书特书的,然而焦媛的曹七巧却迅速略过了这一节,她将力量都压在了曹七巧因欲望不得而扭曲的爆发时刻,塑造了一个既往舞台上罕见的疯狂病态的恶女。
如果说《蝴蝶是自由的》中的焦媛已经撕开了审美的惯性,那么《金锁记》中的焦媛则更进一步。这便是我期待她出演朱迪的原因,因为朱迪同样是极致的。
难以实现的成长这就是真实的人生
坦白讲,假如带着《金锁记》的预期来看《彩虹的尽头》,多少会有一些不满足。与曹七巧相比,朱迪要魅惑得多,但魅惑撩人并不是焦媛的舒适区。一路追看焦媛作品的人会懂,她不是天赋型的演员,而是努力型的,这一特质暴露在了《彩虹的尽头》的舞台上:当她火力全开地唱跳时,虽台风稳健,但还不足以凭此让不熟悉她和朱迪的观众爱上朱迪。
有人说,聆听已过巅峰的伟大歌手的演唱,可以得到一种忧郁的愉悦,但这份情怀效应在《彩虹的尽头》中文版中并不存在,一些中国观众对朱迪的金曲没有情结。
因此,从她初到伦敦欲洗心革面大干一场的兴奋,到身体和精神问题带来困扰与拉锯,在占据演出近半篇幅的铺陈段落中,我没能理解这个中年女人如何赢得万千宠爱。
虽然有着自身特质与交流语境的多重劣势,但我仍旧认为焦媛演朱迪是合适的。
曾经我也如许多被《金锁记》深深震撼的观众一般,赞叹焦媛的演技精湛,但直到去年在北京鼓楼西剧场观看了她自编自导自演的独角戏《约定,香奈儿》后,我才意识到那些极致的东西不是演技,全是真实。在这部自传体音乐剧中,她一人独唱几十首歌曲,在观众都听得疲累之际才给出回旋镖——来自她爸爸的一句赞赏:“哎呦,我女儿唱得可以,好听。”
对于她有没有怪过父亲的严苛,直至剧终,直至送走父亲,直至演后谈环节被观众追问,她的回答都是“真没有”。她用一整台演出无限深情地缅怀对她施加了过分苛责的爸爸。这是一个渴望被肯定以至于努力到自虐的女孩。她不爱自己,虽然以今天的眼光看,自爱才是人物必须抵达的成长点,但她没有如此成长,她做不到。道理很简单,因为太爱自己的人,艺不成。
从《蝴蝶是自由的》到《麦克白夫人》《晚安,妈妈》,从曹七巧到阮玲玉再到朱迪,焦媛演绎的女性有一个相似点:她们总是为原生于内在的种种自我否定所困,即便耀眼但仍痛苦,致死都走不出这一困境。因为做不到爱自己,不能够实现终极的成长,朱迪穷途末路仍拒绝退隐,她要站在舞台上燃尽而去。从这个角度讲,她们都不能算成长至完成型的大女主,她们只是有才华的病人。然而,要求女性必须自愈自洽,将自我完善预设成每一名女性都必须完成的心智功课,是否过于严苛?与这些时下流行的过分正确到不切实际的论调相比,我个人还是更喜欢焦媛塑造的这些鲜活的女性人物,因为真实,这就是她们的人生。
在演出的下半场,朱迪·嘉兰随意抖落着华丽皮袍下的虱子,自作自受。这是一个人被残酷剥削后获得自由,又进入更为猛烈的自我剥削的故事。她给我们这些普通人的启示是:我们可以并且一定要爱自己,普通但幸福地活下去。然而作为明星的朱迪、作为戏剧演员的焦媛,天赋、努力以及能量是她们的救命稻草,她们会璀璨闪耀地继续站在舞台上,被爱,并且被爱所累。就像剧中朱迪第五任丈夫的那句诘问:“你们这帮人到底怎么了?她越是崩溃,你们就越是爱她。”